一个逝去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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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亲没有名字,由陆家嫁到李家,户籍上就写成李陆氏。这就算是名字了。
  我真想给母亲起个名字。叫陆玉吧,但这样的名字让人一听,就会想到她一定有个幸福快乐的童年。可母亲没有,母亲两岁半丧母,接着来个后妈,只能怯怯地长大。若是叫陆淑君呢,那应是书香门第的才女,该是进过女校,通晓诗词歌赋的。但母亲一生与文字无缘,一双手从未触动过书页。罢了,名字还是别起,母亲就是母亲哪!
  母亲生于1902年,十七岁那年结婚。其实并没有结婚,因为那年父亲只有十三岁。爷爷奶奶家不过是用聘金,换回来一个儿媳身份的保姆罢了。

  五年后,有了我姐,直生到我是老九,中途夭折三个婴儿。这二十年的岁月,母亲就是生儿育女做家务,生活单调得如一茎枯草,日子苍白得似一页薄纸。不知母亲每天都必须裹缠的小脚,断了趾骨是怎样忍受这生存的沉重的!父亲是农民,无田无房,只凭一身力气艰辛养家,终于累倒,竟一病不起。
  那时我四岁,记得母亲伏棺哭得死去活来,仿佛将前半生的痛楚全都倾倒出来了。然而那里倾倒得出,只是把眼泪哭干了——这是真的,母亲后来遭遇悲哀事,只能将眼眶憋得通红,干涩的眼睛,绝淌不出一丝泪来。
  生计无着,被廖耀厢扩充兵员的哥哥逃了回来,作主将十六岁的二姐“包办”了出去,换回十四两银子十四块土布,坚持不到一年,就“土改”了。

  共和国成立之后,哥哥经过培训当了小学教师,三十元零五的工资,周济家里极有限。母亲领着未成年的三姐、二哥和我,年年吃政府的“救济”,直到“合作化”。
  “合作化”时,三姐出嫁;“大跃进”时,二哥去“跑盲流”。母亲只好带我到在外地工作的哥哥家去住。不到一年,难忍嫂子的脸色,我写信喊回了在牙克什筑路的二哥。回到家里,正赶上“吃食堂”,“三年自然灾害”不期而至。
  再后来,哥哥因当过中央军于“文革”自戳;二嫂仍下个幼儿病逝;三姐病逝;改嫁的嫂子也病逝。二哥接回哥哥的三个孩子……母亲哪堪忍受这一次次的沉重悲哀,眼眶不知红过多少回,只有我这不孝儿在外无法体会母亲那愁肠百结的心啊!

  1979年我从“大三线”贵州回到辽西老家探望母亲,母亲已是白发稀疏,老眼昏花,思维呆滞,行动不便的病弱之身了。望着母亲的苍老与憔悴,我泪往肚中流——难尽孝道的儿子,只有四十九元五角三的月薪,且支撑一个五口之家,实在没有能力给母亲治疗和保养,惭愧得竟连安慰的话也说不出。
  最难忘的是离别时,母亲一定要送我到大门口。母亲以杖撑身,躬腰引颈立于树下,眼眶早已红得似要渗出血来。母亲动着嘴唇,却又无语,只是痴痴地令我心碎地望定我。当我走到街尽头回望时,母亲还是那个姿势,根雕一样一动不动。我已是泪流满面悄悄失声了。

  1981年春节,接到二哥的来信,说母亲辞世了。我顿然号啕大哭——我这个最被疼爱的儿子,既不能奉老又不能送终,连回去奔丧的“能力” 竟也没有啊!倾满天泪雨,擂胸顿足,也难以洗涤我的罪过呀!
  母亲就这样默默地走完了她的人生之路。但那是可以称之为“人生”的吗?那是一条何其崎岖坎坷的痛苦之路哇!
  母亲逝去了。
  二十年前我还悟不出,那逝去的是整整的一个时代呀,一个多么杂乱喧嚣而又贫穷落后的时代呀!
  (此篇被两家地方报纸刊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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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成人诗文论坛网刊 发布时间:2009-8-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