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公智

　　白公智2015半年诗选（勉强选了20首）

　　《空巢》

　　村庄不停地往外掏。掏出我，扔在

　　断肠路上。无处寻归途，半生

　　游子泪。掏出良田

　　与嘉禾，掏出父母、大哥、旧邻居，扔进

　　老坟垭。最后大把掏出

　　流浪的词语，撒满车站、矿山、脚手架，

　　撒满城市。那些灰头土脸的尘粒，

　　飘起来，又沉下去。

　　村庄空空如也。如巨大的空巢，只剩下

　　满目枯黄的野草，在寒风里

　　摇摇，晃晃。它一摇晃，我心里就发毛。

　　《年关》

　　在某个词语上越活越小。人流如蚁，

　　爬上365级台阶，像天梯

　　搭在时光肩头。逼仄，险峻，一夫当关。

　　而挡关者，如怪兽，血口大开。

　　更像人民币，接受人民的叩拜。
　　修习变脸术，唱白脸，亦唱黑脸。

　　修习腾挪，手足并用，一键复猿。

　　喘息声声，如大风起兮，
　　席卷大地。仿佛不吐完这最后一口气，

　　就要被年关，卡住喉咙。

　　《为什么会常常流泪》

　

　　男儿有泪不轻弹。所以我满满一眶泪水,

　　一直含着，几十年也没让它流出来。

　　不知始于何时，我总有一种想哭的感觉，

　　好似忽然飘来的一朵雨云，不经意间

　　就浸润了万里晴空。如寂静长夜，

　　突然响起铃声，送来远方失联的问候；

　　如一只流浪小狗独自走过雪野，踏出一串

　　洁白的梅花；又如年头年尾，迎回来

　　又送出去的兄弟，消失于车站的背影——

　　人过中年，曾经坚硬的心肠越来越柔软，

　　见不得生离死别，和真情流露。常常

　　因为一句问候，一次偶遇，或一件小事，

　　就会牵动心底那根最敏感的神经，

　　而忍不住泪盈满眶。

　　《兄弟》　

　　一棵树上的分枝。打小就懂得亲近，

　　手拉着手，脸挨着脸，就连

　　与风儿游戏，动作也是一模一样的。

　　长大了，个个腰粗膀圆，

　　拥有自己天空，和依人的小鸟。

　　尽管，也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而争一争，最终会自觉礼让，

　　点点头，互致问候，和谅解。

　　这就是兄弟啊，无论怎样旁逸斜出，

　　都会抱成团，绝不脱离根本。

　　《三月到来》

　

　　春风翻过二月的垭口，就温暖了。

　　三月枝头，毛茸茸的心事含苞待放。

　　绿叶比花朵还急，早已在枝条上

　　对号入座，等待命里的花事。瓷盆里

　　隐居的兰草，正抖动绿袖，握住

　　春天的手。节令跨入雷区，不断引爆

　　内心惊喜。蛰伏的蜜蜂试翼待飞，

　　采撷油菜花里的万两黄金，酿制

　　甜蜜生活。尘世，因此有了颜色，

　　和声音。而见过亲人的亲人，

　　已整装待发，前往一个陌生城市，

　　狠心把怀春的村庄，留给

　　一只叫春的猫，独自在柳词里叫春。

　　《窗帘》

　　绝不是遮羞布。因为内心世界

　　是如此完美，需要一帘布幔

　　与外界隔开。需要隔开阳光下的

　　罪恶，和翻涌不息的尘灰。

　　需要内心永远干净，纤尘不染。

　　为此，我总喜欢拉上窗帘，

　　把噪杂的尘世，关在窗外，

　　心安理得地享受一份乱世的宁静。

　　拉上窗帘，就等于给了自己一方

　　世外桃源，安放敏感易碎的

　　灵魂。就像母亲，总喜欢给菜园

　　打上一圈栅栏，抵御外敌侵害

　　和偷盗。为守护这份宁静，

　　我不惜舍弃掌声、鲜花和鸟鸣，

　　舍弃热闹和欲望。我宁愿这样，

　　在宁净之中，度过漫长的一生。

　　《一个不被信任的人已死去多年》

　

　　有一件大事要做

　　可能会冒很大的风险

　　我与甲乙丙反复密商

　　具体行动方案

　　定于某日某时，夜半三更

　　付诸实施

　　事前碰头，得知甲

　　已将密事告知丁

　　而丁这个人，向来不为我信任

　　必定会泄密，会坏事

　　气急，拍案

　　宣布行动取消

　　翌日，梦醒。方知这个人

　　已死去多年

　　《一场雨，从陕南下到皖北》

　　一场雨追着我，从陕南下到皖北

　　这些细密的雨脚，跟我一样

　　走过村道，乡道，县道，省道，国道

　　走过土路，水泥路，沥青路，和铁路

　　沿我的轨迹，一路追呀，追过来

　　我脱下破旧的风衣，交给火车

　　一直跑，一直跑，

　　最后成为2015年春天的一面旗帜

　　插在祖国药都，长满草药的大地

　　雨脚就要追来，密密缝合

　　积攒半生，还来不及疗治的伤口

　　这场雨，我确定它们是从陕南

　　一路追过来的。我也没有要怕的意思

　　父母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

　　春雨贵如油。我一直以为，春雨

　　和庄稼有关，和温饱有关

　　现在，清明节前这场雨，却对我

　　紧追不放，恨不能追上我，淋湿我

　　把我一生的泪水，一下子

　　都浇在我的身上，把我淹没

　　一场雨，从陕南追到亳州

　　淋湿我济世的药草。我忘记了

　　我是来卖药，还是来买药

　　我得趁着雨脚还未停稳的时刻

　　转身登上回程车，从铁路

　　再回到沥青路，水泥路，土路

　　从国道，返回省道，县道，乡道，村道

　　要赶在清明前，去看一眼

　　长眠在祖坟里，我的父母双亲

　　《隐居》（与书明兄同题）

　　五十知天命。我决定
　　不再与命运对抗。其实早已厌倦了
　　虚与委蛇，在一张脸色上
　　卜算前程。成与败，得与失，自有天命
　　寻一隅净幽之地，少有人迹
　　青山拥围，一条小溪潺缓流过
　　出口逼仄，如石门
　　关了浮世。自此可六根清净，两耳不闻
　　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
　　房子不必大，三间茅庐即可，柴门，柴窗
　　屋后青山不高，有小径通幽
　　爬一段，于山梁小歇，抱膝长啸
　　再爬一段，入无名寺，与主持谈经论道
　　饿了，就斋饭，从兜里摸一瓶小酒
　　偏不给和尚喝。门前修池塘
　　随便养些鱼鸭。植一丛青竹，或芭蕉
　　既然，此生已无力兼济天下
　　就一定要青竹般独善其身。半生酸楚的
　　回忆，就让雨夜的雨
　　在窗外芭蕉叶上，一点点激活
　　倘有好友来访，大叫三声，我亲去石门迎客
　　捕鱼，宰鸭，烫自酿的酒
　　吟诗作对，一醉方休。醒来时
　　已不知今夕何夕，望一眼青山绿水
　　山常在，水已逝，光阴恍惚

　　《爱上一个古代娘子》

　　唐也行，宋也罢。我的娘子必须漂亮
　　水木清华，婉兮清扬。出尘
　　脱俗。居临湖小轩，一丛青竹，几畦花圃
　　绣房兼作书房，临窗置一架古筝
　　或箜篌，闲来弹一曲高山流水，梅花三弄
　　夜色关上轩窗。娘子
　　倦倚牙床，翻诗书，直等访友的我
　　酒至微醺，夜半归来。一盏羊皮灯笼
　　照亮回家的路。进门唤一声：
　　娘子呀！便醉卧不起，直睡到日上三竿

　　半耕半读，无须为稻粱谋
　　春种夏长，秋收冬藏，十亩良田
　　足够养活一家老小
　　屋后房前，再散养一群土鸡，半湖鱼鸭
　　食有肉，穿有衣，行有扁舟

　　不愿出游。晨起，娘子已
　　温好热水，净面，更衣，沏一壶明前龙井
　　朝阳暖照，手捧一卷唐诗
　　于丝竹声中，摇头晃脑，一首一首诵读
　　只把今世千丝万缕的不快，都忘到九霄云外

　　《抽烟的人》

　　喝酒的人可称其为饮者。但抽烟的人
　　却不能叫抽者。抽字里藏有鞭子，好似随时
　　都要抽打抽烟的人
　　抽烟的人心里很苦，无以打发时光里
　　奔涌的冷寂、荒芜和孤独
　　喜欢把自己囚禁于黄昏，或野外
　　对着苍茫天宇，或石头
　　发呆。抽烟的人从内心取出一颗烦恼
　　点燃，猛吸，吞云吐雾。恨不得
　　从黑冷如铁的孤独里，抽出几缕人间烟火

　　《流浪的人》

　　流浪的人淡泊似水，用双脚丈量
　　一个人的江湖。处江湖之远，远不如
　　居庙堂之高。但流浪的人
　　一直在路上流浪。故乡被淡出已久
　　渺若前世。来生即是远方
　　而远方，将成为流浪者唯一的方向
　　流浪的人，在前世与来生之间奔波，突围
　　幕天席地，把天下踏在脚底
　　越走越远，越走越低，像一滴水
　　最终回到水的怀抱。看起来像一面镜子

　　《报恩寺里的女子》（赠纪开芹）

　　把报恩寺修到心里。你就无须爬山
　　涉水，走过一段坎坷。我知道
　　茫茫尘世，没有哪个人是不走弯路的
　　走过就走过了。在路上，春风
　　吹成冬风，冬风吹成风霜。而你
　　依然春风满面。此时我正对着你发呆
　　陷入遐思——仿佛看见你
　　从古寺里某个朝代，澹然而至
　　把沉重的命运高高提起，又低低放下
　　像一根绸带，捏在手心
　　很多年来，我看山是山，看水是水
　　始终无力看破红尘。面对你
　　我常常自惭形愧，躲进你的诗行间
　　偷偷汲取精华之气，修我道行
　　或许五百年后，我还会悄然等在你必经的
　　某个渡口。去渡一段缘分

　　《赠清凌竹叶》

　　不用相陪。今生我得磨亮斧子
　　来世好带你
　　上华山。不为劈山救母
　　只为挥斩荆棘，开山辟路，登临
　　极顶。你早已练就一身
　　精湛剑术，岂能就此埋没于江湖？
　　小桥，流水。你隐身
　　绿竹丛中，怀揣高风亮节
　　虚怀若谷。我就藏在逝水河畔
　　以时光为砥，霍霍地磨我
　　手中斧。不用相陪
　　来世我要你，仗剑天涯
　　做一代
　　剑宗掌门。江湖再大，都是我俩的

　　《与阎安一起共进午餐》

　　把圆桌围起来，只留一个主席

　　等君莅临。迟迟，未来

　　来了，就在小本子上写写，画画

　　有关雪的诗句。赤道的雪飘然

　　落在白纸上，成为一个个灵动的汉字

　　落在圆桌中央，汩汩冒着热气

　　翻滚的火锅里。而阎安好像一座雪山

　　坐在那里。不拿筷子，却捏着笔

　　不放。撒下满屋子干净的雪

　　一些化为汗水，从额头流了下来

　　一些成为佐料，从锅里冒出缕缕香气

　　飘进大家的记忆。那顿饭局

　　好像什么也没吃，也好像吃了很多

　　现在想起来，肚子还是饱的

　　《夏意识》

　　把沉潜于溏底的往事提起来
　　一匹荷叶，一支莲花
　　亦可作秀于蛙鼓蝉鸣时代
　　此时。我打坐，如岸边石
　　静看浮光掠影，一瞬
　　幻生，幻灭
　　风生水起。我不动，心亦不动

　　《只有梦里来去》

　　睡进诗书，便静若一粒

　　汉字。偶被帝皇拿来把玩，封赏

　　建文字狱，圈禁

　　天下雅士。也被一把琴瑟

　　弹拨于秦淮河畔，一字一词

　　都像箭矢迎面射来，箭箭

　　穿心。远比边关戍守的乡愁来得

　　更为猛烈，三千年也度不过

　　玉门关。可怜天下士子心

　　只有梦里来去，才活得像一粒汉字

　　拥有一星半点自由，和尊严

　　《解读陕西地图》

　　咋一看，陕西像个巨人
　　双膝跪地，抱拳作揖，面西
　　而跪。只是
　　头颅高高昂起，并不曾向谁
　　或哪个方向，低头弯腰
　　我纳闷，巨人缘何屈膝下跪
　　是崇拜，屈服，还是为着一个宏愿
　　在宣誓？仔细端详
　　方知首长在陕北，腆起八百里秦川
　　挺直巍巍秦岭，扑通一声
　　跪在了汉的发祥地
　　回头看，延安刚从陕西爬出一条
　　红色路线，挤满了三千万
　　身穿百衲衣的三秦子民
　　每一块补丁都是一个县，一个乡
　　一个城镇，或村庄
　　被五谷杂粮涂红抹绿，异彩纷呈
　　跪就跪吧。只要怀揣一颗
　　感恩的心，跪天，跪地，跪爹娘
　　一站起来，就能顶天立地

　　《把汉水放在一张纸上》

　　把汉水放在一张纸上，用双手
　　勾画江山。秦岭巴山用来镶边
　　再细笔素描河流的形状，留白处成了
　　大块肥美田地，正好安放一个朝代
　　一滴墨滴成秦风的样子，一口气往开了吹
　　往开了吹，汉水就歪歪扭扭九曲十八弯
　　每一个弯儿，都留下一处险滩
　　杜撰凄美苦难的故事，挂在拐弯儿处
　　小镇的吊脚楼上。风流韵事
　　从窗口一闪而过，却叫人摸不着头脑
　　江面宽阔，夜泊三五艘木船，江涛
　　声声说着外省方言，听不懂也叫人满腹辛酸
　　儿子，以笔为篙，只需轻轻一点
　　明晨我们就可以升起风帆，直下汉口

　　《一张白纸》
　　——在洋县龙亭铺拜谒蔡伦墓随想

　　从洋县到耒阳，汉水，长江，洞庭
　　江湖好大。行江湖之远
　　又居庙堂之高。阅尽了人世间
　　风云变幻。头顶炸雷
　　腰缠闪电。独爱造纸术，到民间
　　遍寻树皮、破布、旧渔网，放入蔡子池内
　　反复淘洗、捶捣、蒸煮，造出一张
　　巨大的白纸。从此天下所有的
　　爱恨情仇，烽火硝烟，万里江山
　　都被顺手拈来，统统
　　搁在纸上。两千年疼痛，一页就翻过去了

　　简介：白公智，男，1967年人。2010年6月触网习诗，已在《诗歌月刊》《星星》《延河》《中国诗歌》《中国诗人》《绿风》《新诗》《海外诗刊》《四川诗歌》《陕西诗歌》《天津诗人》《河南诗人》《河北诗人》《山东文学》《山东诗人》等四十余家报刊发表诗歌500余首。有作品多次入选《中国诗歌年鉴》《新世纪好诗选》等多种选本。诗作《满岁》入选2013中国好诗榜。著有诗集《村居笔记》《与子书》及《纯诗九人行》（合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