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五记(选三)·汗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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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零下7度,北海公园游记

  湖面成为冰镜子,照出白日,
  还想照一照湖边的北京生活,取暖?
  几个溜冰者,像几只手,
  在擦试这面大镜子。

  湖心白塔像白发人,
  回忆那些荡起双桨的孩子。
  几个聋哑者,在小寺前用戴手套的手
  说着温度稍高的手语。

  我好像也聋了。没有鸟鸣、叫卖声,
  没有俞平伯当年此地的
  念白和他雇来的
  一把京胡、一船西皮流水。

  我好像也哑了。沿湖走一周,
  像围着零下的遗体走一周。
  沉默是合适的告别辞,
  我必须节约汉语中的悲哀。

  首次进入北海公园遭到冷遇——
  需要练习适应晚年的冷意?
  再次来,须选择夏季,收集满湖荷花,
  作为穷途末路上的灯火……

  △家具城记

  双人床公开期待着体温和爱情。
  书柜空茫,如子宫里培育中的头脑。
  餐桌在想象晚餐的气息、围住者的低语。
  周围六把椅子,假装六种立场。
  长沙发虚构出一个的偏瘫、拥吻、午睡。
  落地灯模仿落日,暗自酝酿长河一般的感伤……

  不同品牌的家具,期待组成
  欧式、日式、中式等等风格的生活,
  像新婚或婚变可组成不同韵味的婚纱合影。
  家具城里,若干游荡者不断躺下、坐起,
  掏出卷尺衡量生活的局限性和容忍度,
  拉开抽屉,恍惚看见一份合同、一份情书?

  与人间烟火紧密对称。
  你、我、他不同色泽和硬度的孤独,
  需要认领若干木质、布质、皮质、铁质的器物
  合作命运之舟,在公共的寒流中
  破冰远航。当然,家具,也可能构成一个
  家庭悲剧的小舞台,让画眉鸟观看?

  当然,有人仅仅以游荡为目的,
  甚至在家具城空寂的一个角落里沉沉睡去。
  他缺缺乏更新命运的勇气或能力?
  他无家可归?“欢迎亲生活
  新人、成功、剧变,拒绝犹疑不定
  暧昧、衰老、失败”——

  这就是家具城信条?像教堂唱诗班歌词?
  教堂葬礼上必然出现的棺材,
  也是一种家具?但本地家具城回避终点,
  像诗歌和财务报表,都喜欢另起一行,
  虚构起点,鼓励一个旧人
  做出重新起跑的姿势……

  △一个乳腺科大夫的手记

  每天都在研究乳房——
  鲜艳、衰竭、丰满、平淡、疼痛的乳房。
  她们坦然面对爱人、幼子之外的一个抚摸者,
  无羞愧,有伤感。
  我像一场戴口罩的秋风,
  细细吹动这濒临坍塌的房顶。

  麻醉剂说服她们暂时放弃
  对生活的迷醉,进入一次死亡实验。
  手术刀不屑于去和笔讨论现实主义
  去和中药罐辨析中庸之道,
  直接介入,把肿瘤乃至整个乳房切除——
  像房地产公司的推土机、拆迁人员。

  醒来,她们会提出共同的问题:
  “几点了?”这是一种婉转的试探。
  丧失的时间长短,表明手术的难易
  ——五个小时以上的虚无,
  都会引发死神在无影灯里的俯冲,
  像房顶上的轰炸机。

  这些胸,这些伤痕累累的废墟。
  恢复她们的春意和暗香,
  是医学而非诗学的责任。
  比如,在空洞的乳房外表下填充假体,
  使爱人和幼子的手在她们腰部的地平线上
  保持一跃而起的动感。

  乳房病变,与雌性激素之激烈有关——
  激烈地拥抱或反对雄性激素。
  “激烈的爱与不爱,就是危险,死?”
  浅蓝色病员服排斥时装的性感,像军服——
  生活的战场上溃败下来的一支同盟军,
  手提输液瓶散步,像手握炸弹。

  同病相怜,以同一种疑难作为共同语言,
  就能摆脱孤独和茫然?
  若干男人暗藏雄性激素,手握饭盒鲜花
  在乳腺病区进出、深思,姿态的神情
  有着“女性之敌”和“女性之友”
  双重身份的暧昧和阴郁。

  从大夫转换为丈夫,自手术室回到卧室,
  我在妻子的一对乳房上试图恢复审美功能。
  但双手不由自主职业化地摸索其间——
  像探雷器掠过表面繁荣的田野?
  像布雷器,在埋下病变、战乱的可能?
  双人床上空,吊灯像信号弹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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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荒一隅2016-8-31制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