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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杏坛中人。岁岁喜见红杏出墙，天天都是花香满袖的感觉。这种感觉悄然浓烈起来时，是一九九二年秋。

　　对别人，那多半是个极平常的季节。山上的红果果照样红玛瑙般地挂满枝桠，野菊花依旧碎金般地从坡上铺下来。但对我，则是人生历程中最为激情难抑的一段时光。
　　正值共和国四十三岁生日前后，我大半生的智慧仿佛都集合到这几天来了，在脑中鼓胀奔突，寻找那一泻千里的通道，好让我的高中政治课教学，浩浩荡荡的奔流起来。
　　新学年开始，恰逢全国统一使用中学思想政治新编试验教材。课本比先前厚了三倍，每个知识点都是从感性材料入手，再引出概念和原理来。每读一个框题，都如听一位特级老师上课，讲的极明白。那末，“他”都给讲了，我还讲什么呢？尽管我把此前创造的各种讲法都用遍了，可还是觉得别扭。这事直搅得我食欲不振，乃至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正搅着脑汁。偏偏同室的朱绍先老师提起一个话头。这话头竟象中医手里的银针，准确的刺入了我那个“别扭”的穴位。

　　朱老师说他家乡的一位老同学也教政治，今年高考夺得湖南全省第一。朱老师说他每课前三分钟，都轮流让一个学生到讲台上演讲一个题目，常年坚持不懈。
　　我说哎嗨！这还真是个好办法，咱们不妨试试。
　　他说试就试！我们语文正可锻炼学生说的能力。
　　我说，我们政治干脆演讲时事热点问题。
　　他说，我们分头干，对学生肯定大有好处。

　　我的情绪立刻被这条见闻调动起来，但我终于没有照搬，因为我的思索急转直下，出山泉水一样腾跃飞溅起来。

　　我是当即就伏案拟演讲题，但一转念，这还是解决不了我的课堂教学问题呀？我捻着笔杆颠过来倒过去地想，若不将时事热点换成课文内容？移植？嫁接？……我从学校一路想到家里，从白天一直想到晚上。
　　已记不清是哪一分钟，脑屏幕突然极光般美丽地一闪，对呀！就让学生轮流到讲台上去讲课，有啥不行呢？
　　那一夜我竟失眠了。其实在零点之前，我就基本想定了。正因为想定了，才兴奋得没法入睡——众里寻她千百度，回首却在灯火阑珊处。
　　兴奋之後是震惊：古今中外，哪有让学生讲课而老师不上讲台的呢？孔子也没这样做呀，还真是大反传统了。

　　那末，校长能答应吗？生杀大权握在他手里，明天我必须以充分的理由说服他。他若不听，我就跟他没完。

　　林嵩校长为人直率豪爽，凡事直来直去，绝不扯皮。他治校注重的是感情投入，以知心调动广大教师的积极性，而对谁究竟咋样教书是不大研究的。我想，他不可能是块绊脚石。
　　第二天一上班，我就急着进了校长办公室，劈面就对校长说：
　　“老林！我要进行教学改革。”
　　“咋改?”他漫不经心地问。
　　“我让学生自学，再分题给他们轮流到台上讲解。”我极概括的答道。
　　“老李我跟你说——”他突然提高了嗓音，眸子笑笑地逼住我，“我要的，是高考分数！明白吗？只要保证这个，我不管你咋折腾。”
　　“当然明白！”我急忙表态说，“我就是为了提高高考分数哦！”

　　这样，一个简单的口头之约，就使我走上了教改之路。至少在本校或本地区开了尝试单科实施素质教育的先河。

　　至今我还感谢老林。他不仅给了我机会，同时也给了我压力，直是背水一战，只能成功，不可成仁。但我有了那个不眠之夜，已是成竹在胸了——
　　叶圣陶先生不是说“教是为了不教”吗？先生是强调培养学生的自学能力，以使其受用终生。我的设计是直接指导学生进行自学，那还不是直接培养学生的自学能力吗？至于指导学生讲课，则是培养多方面的能力了。学生能力强了，学业成绩岂能不强？

　　教与学的关系，不是“教为主导、学为主体”吗？无疑，这是早就公认的教学规律。但那种老师讲、学生听的教法，其实只是一种主、客体的关系。我的设计导之以学，导之以讲，可谓真正是主导；学生在课堂自己学自己讲，可谓真正是主体。我是真正按规律办事，能不成功吗？
　　从认识论的角度看问题，学生的学习就是认识活动。认识活动只有处于主动状态，其主观能动性才能充分发挥出来。我的设计将学生从被动听、被动记、被动作中解放出来，从而为其主观能动性的充分发挥，提供了常设舞台。这里有哲理作后盾呀！

　　当代中学生的自我意识不是很强吗？他们的自我表现欲无处不想表现出来，而一旦受到被动的压迫，就会曲折为逆反心理。我的设计则没有丝毫的压迫，却有很多的机会释放他们的表现欲，他们就不必叹英雄无用武之地了。这里又有学生的心理实际作依托呀！
　　我在心底的这一系列科学论证，就没必要跟林校长说了，谁让他答应的那末痛快呢！他痛快，我高兴，“白首放歌须纵酒，青春做伴好还乡”，接下来当是“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得赶紧动作了。

　　于是，我设计了“阅读自学课”与“互教巩固课”顶针连用的全新课堂教学模式，并名之以“自学互教”教学法。

　　驾上“自学互教”的轻舟，出发的不仅我一人，还有我任教的高一、高二共四个班的学生。我掌舵，学生就都成了水手。我想，我得让我的水手们有个高兴卖力、卖力高兴的劲头才好。
　　因高兴而卖力，因卖力而高兴，这劲头可不是一声令下就可以解决问题的。我得遍洒雨露甘霖使他们受益在先，引起一片惊喜来开头。“鬼点子”也是那个不眠之夜想起来的。我深知他们最厌恶逆反的，就是饱受题海泛滥之灾了。我就在宣布实施教学改革的同时，宣布从今以后政治学科取消课后文字作业，并废除老师权限内的一切测验考试。这招很奏效，那开心的欢呼声和热烈的掌声，至今还在我的耳畔鸣响；那欣然的笑靥和眉头顿展的样子，至今还在我的眼前晃动。
　　我临时编印了四个课时、可用两周的“自学互教”指导资料。学生拿到指导资料亦觉新鲜，看究竟要求读明白什么，咋个读、咋个记、咋个整理自学笔记、咋个联系实际去理解？再看老师设计了哪些讲题，介绍了哪些讲解方法，板书该如何设计……？嘿！个个喜眉笑目，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了——

　　一如久旱逢雨，园圃里的花朵立刻滋润精神起来，挺枝伸叶，，展瓣吐蕊，万绿千红，浓郁的馨香之气拂面而来。

　　这情状绝非“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满衣”的春山夜月可比。春山夜月不过是自然风光；我们则是阳光明媚的课堂，是翩翩年少的花季，一颦一笑都是人文风光的美好展示。
　　盯书入神，眸子亮星般闪烁；嫩指贴腮，勾起一段深思。这是学生们在静静地阅读。抵肘比肩，偶尔出低语悄声；笑眉喜眼，忽有言辞交互。这是学生们在津津地探讨。

　　每此时，我一如醉入“风暖鸟声碎，日高花影重”之境，徜徉其间，左观右赏，不定被哪位拦住作个别答疑，或者参加他们的讨论。这实在让我体验了从未有过的情趣盎然。

　　盎然在于学生们所提问题，实为我所料不及。就说学习商品定义吧，这个问“农民推车卖的黄土是不是商品呀？”那个问“美国当年买阿拉斯加时，阿拉斯加是不是商品呀？”这导致了我们师生试着为商品及商品的价值重新定义，七嘴八舌，郑重其事，仿佛都是汉语大辞典的编辑似的。再说“通货膨胀”这词，教材上解释说“通货，就是流通中的货币”；学生说货币是指金和银，金银膨胀了，等于它的价值增大了，那不是好事吗？这导致了我让学生在课本里查查，到底用了多少“货币”这个“货币符号”的省称？……这就是我们的“阅读自学课”。

　　至于趣味横生，精彩迭出，每每令我情激难抑的生动活拨场面，则常常出现在“互教巩固课”上。

　　“互教巩固课”的主要形式是由学生轮流上台讲课。学生讲课的意义已非同教师。教师讲课是传授知识。我既然排斥了传授，让学生通过自学汲取知识，那末就还得由他们自己加以巩固，于是就一个个登上讲台了。
　　讲台在学生的脚下，其实更像舞台。渴望表现的青春情怀，促使他们总是心裁别出，独辟蹊径。于是乎才艺交织而声情并茂，彼此互动而和谐自然。彼时我坐于学生中间，往往想及“穿花蛱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的诗句，这意境全移到我们课堂上来了。

　　真想不到，总是笑模笑样、很孩子气的姚丽娟，初次登台，就把课堂情境推向了高潮。她报名讲课选择的讲题是《无产阶级与资产阶级对立的经济根源》。她甩着两个小辫子一站上讲台就宣布：“我是海外归来的大老板，一家汽车制造公司的董事长兼总经理。你们都是我故乡的乡亲。”话一出口，她就歉意地笑，仿佛说请原谅我这是讲课的需要。座下同学分明被吸引了，有人小声说嚯厉害。她笑着说：“告诉你们吧——我发了大财，每天都净赚五万美元！”下面立刻发出几声哇了不得，显然是被逗起了兴趣。接着她就在黑板上列出数据，并让大家同她一起计算“她”一天所获得的剩余价值，结果果然是五万美元。她忽然眉头一皱说，麻烦事来了——工人们派出代表找我谈判，要增加工资一倍。乡亲们算一下吧，这样我一天一毛钱都赚不着了。我说不行不行就是不行！她说不行的模样实在太认真，引得下面吃吃地笑。有的同学竟自发地变换了角色，说不行我们就砸机器啦！她说没砸机器，他们又提出了新的条件，要缩短四个小时实行八小时工作制。这回我一算每天只能赚一万多美元了。我才不答应，缩短一个小时也不干。楼下的工人们一听我不干，就往楼上冲，真个要造反了——我赶紧抓起电话就喊警察局，说快来人哪我们这的工人造反啦！她那样子逗得同学一直忍不住笑，正待下文却见她鞠了一躬就小跑着回座位去了。大家这才回过神来，立刻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
　　在这短短的八分钟里，坐于学生中间的我，竟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学生笑，我也跟着笑，学生鼓掌，我也跟着鼓掌。我是实在太激动了——“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下课后我立刻铺开稿纸，要专为姚丽娟写篇文章了。激情使我一气呵成，标题就叫《课堂响起雷鸣般的掌声》。当晚寄出，一周后就发表在《贵州教育报》上了。后来我边实验边总结，每学期都有从不同角度写出的探索文章，在省内外发表，乃至到烟台领全国素质教育征文一等奖，受到中央领导的接见。幸哩！

　　所以频频动笔，实在是因为精彩太多激动太多。积十年之生动实践作一次回放，必是春华秋实争艳而竞芳。

　　姚丽娟的讲解方法，在我后来写的探索论文中，定名为“角色故事法”。与其并肩比美的还有曹晓敏的“图画比喻法”。该生擅长绘画，她讲“关于农业的发展”上讲台就在黑板飞快地画了一棵大树，说这就是农业；接着在上面画了一轮太阳，说发展农业一靠党的方针政策……她比喻得何等贴切呀！又有胡敏的“现身演示法”，刘艺的“小品表演法”,韩东的“成语说明法”等等，每一个新方法的创造，都使我激动不已。而每一种新方法的创造，又都在同学中产生连锁反应。例如自从刘艺组织三位同学表演了小品之后，大家纷纷效仿，还牵连出了相声、活报剧等形式。其实，我教给他们的基本方法，不过是“提纲、图示、列表、举例、设例、对比、类比、批判”等常用方法。而兴致盎然的他们，竟能根据课文内容与自己的特长，按需所取地组合出来多种多样的讲解方法。这如何使我不感动、不激动、不感奋、不兴奋呢？这，使我看到、使我明白、使我深知每个学生的头脑，都是一个智慧的天穹，都储满着潜在的创造力，只要我们为其掀开一条缝，其各种能力就会汹涌澎湃的奔流而出。而伴随着这种汹涌，澎湃起来的还有他们特有的青春活力、欢情美韵、妙趣佳颜，真个“满园春色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自是芬芳浓郁、馨香沁脾、摇曳多姿、仪态万千！斯理、斯情、斯境，岂能囿我独享其乐？所以我就述诸文章，以交流经验，传达情感，表明心迹。正是：
　　满袖花香拂更浓，缘在高原作深耕。枝繁影重情难舍，畅慰今世待来生。
　　（本名发于《智慧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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