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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制 作:天荒一隅


  发布:2017/10/29 


 

 


古典诗人随笔 宗元鼎与王士祯的诗歌友谊 / 庄晓明

 



  扬州文化史上,北宋时的四川眉山人苏轼对扬州高邮门人秦观的推举与友谊,已成为千古佳话。可与之对称的,是清初的山东新城人王士祯对扬州江都门人宗元鼎的推举与友谊。王士祯在清初文坛的领袖地位,堪比苏轼;而宗元鼎其时江淮间“才品无双”的名声,亦媲美秦观。这两个前后辉映的文坛佳话,自可折射出扬州文化在历史上的地位,或还提供了一份新颖的文化比较话题,当然,更重要的,是对于我们这个唯钱是瞻、物欲横流的当下,古典诗人们之间因为诗歌而结下的纯粹、美好的友谊,不啻于是一面净化灵魂的镜子。
  关于宗元鼎的籍贯,并无太大争议,《清史稿》《晚晴簃诗汇、诗话》《清诗纪事》等,皆云其是江都人。王士祯在他的著述中,亦有“江都不能门人宗元鼎”之谓。偶有辞书称其是“兴化人”,或源于宗元鼎为明代文学家兴化人宗臣的后裔之一说,自然,这亦远不足以动摇宗元鼎江都人的身份。2002年3月,在江都吴桥镇七里长庄宗家院,发现一牌匾,正书“天府名元”,上款题“翰林院侍读王士祯为”,下款题“康熙己未吏部取中第一名授儒林郎宗元鼎立”。这一重要文物的发现,不仅最终确定了宗元鼎的江都籍贯及隐居地,而且还是一段传为千古佳话的诗人友谊的最好见证。
  宗元鼎可谓清初的一位陶渊明式的诗人,天性上贴近田园,厌恶官场的黑暗与世俗的羁绊。他在自己的居所前广植柳树,并号之“新柳堂”,亦有着承继陶渊明“五柳先生”的意味。宗元鼎的隐居地东原,就是今天的宜陵镇,东原是隋之前宜陵的古称,文人之间唱和时,好称宗元鼎为“东原居士”,显然是为了追求诗意的古雅之味。宗元鼎的“新柳堂”,亦因之常称为“东原草堂”。虽然由于后来的区域重新规划,“东原草堂”的所在处,如今已划归与宜陵相邻的吴桥镇,但从历史与文化的角度来看,称宗元鼎为江都东原人或宜陵人,仍是最为合适的。早期的宗元鼎喜与自家童仆为伍,过着“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田园生活,被誉为江淮间的“南阳高士”。他与兄元观,弟元豫,侄之瑾,之瑜,皆工诗,时称“广陵五宗”,可谓一个声名显赫的诗歌家族。宗元鼎有一首为时人称道的七律《题郊居》,可谓他隐居生活的写照:

   茶灶声清响竹廊, 小亭新构面横塘。
   渔翁晚唱烟生浦, 桑妇迟归月满筐。
   一岑山花烧杜宇, 满池春雨浴鸳鸯。
   篱边犬吠何人过, 不是诗僧是酒狂。

  这首诗意境清新,韵味悠长,尤其“渔翁晚唱烟生浦,桑妇迟归月满筐”一联,更是令人把玩不已,其呈现的“风调之美”,直令人联想到王士祯诗的佳处。而王士祯因对宗元鼎诗的激赏,将其收入门下,也就是很自然的事了。宗元鼎相遇王士祯时,年已逾40,而王士祯应不过30。其时,宗元鼎以其诗才与人品已享誉江淮,按他的隐士性格,应不会主动出山,拜访小他11岁的王士祯;而刚到扬州任推官的王士祯,天生富于领袖气质,且正处于其雄心勃勃的诗歌事业的开创期,其目光当不会略过宗元鼎这位扬州著名诗人。于是,有了一个值得铭记的夏季,王士祯启动了他在扬州的一个重要的诗歌行程,拜望隐居东原草堂的宗元鼎。两人诗趣相投,相见恨晚,并终至宗元鼎归入王士祯门下。王士祯有一首五律《寄宗定九》,即为这次拜访所得,诗中描绘了东原草堂一带美丽的景色,并着意运用了两个诗人先贤相交的典故,来表达他与宗元鼎之间可承先人的诗歌友谊:

    东原读书处, 夏木纷成结。
    江潮门外落, 烟岫窗中列。
    谁言谢公埭, 复作零陵别。
    怀中团扇诗, 眷此清秋节。

  用散文的语言来表述这首诗,大意是这样的:你在东原的读书之处,夏天的树木格外茂盛,团团绿荫,相互浸染。因为居所临河,自长江而来的潮水,涌到门前,又从门前悄然而退;窗外望去,江南的座座远山,烟岚中隐隐呈现,若屏风排列。谁说我们不能像秦观与苏辙那样,不因处境与身份的差异,而在谢公埭上悠游唱和,形影不离;但相聚的时间总是匆匆,转眼我们又像谢眺送别范云至零陵一般,惜别难舍,忧愁满怀。现在,时间已倒了清冷的秋天,我的怀中仍贴着你赠送的团扇与上面的诗句,并因此感到这个秋天的格外美好,令人眷恋。无疑地,这首情深意切的诗,深深打动了宗元鼎,即使他身上有着如此浓郁的遁世性格,也拒绝不了这诗歌友谊的呼唤,实际上,他的隐居行为本身,就是为了寻觅他心目中至高的诗境。现在,王士祯的绝世才华与领袖气质,终于折服了隐士宗元鼎,并使之投于门下——两个性格如此迥异的人,因为诗歌走到了一起。诗歌史上,宗元鼎或堪称王士祯最为著名的“门人”,但后世有不少文章据此将宗元鼎解释为王士祯的弟子,或学生,我以为是欠妥的。用时下的话来说,这“门人”身份,应是指宗元鼎是王士祯的最亲密追随者,或核心圈内人的意思,有类于“苏门四学士”之一的秦观与苏轼的关系。显然,我们不能由所谓师生关系,来理解豪放派的苏轼教有“婉约之宗”的秦观如何作词。应该说,宗元鼎入王士祯门下,是一种相互馈赠的关系:宗元鼎因名高位重的王士祯的提携,而声名更加远播;年青的王士祯则因“诗鸣江淮间”的宗元鼎入其门下,而迈开领袖海内诗坛的坚实一步。
  精力充沛的王士祯行迹丰富,交游广泛,他充分利用政务之暇,主动寻访各个阶层的文人。或以文字的诚意,感动并招引各处的诗人,专程至扬来向他致意。由于他对诗歌事业的不懈经营,扬州渐成为全国瞩目的诗歌中心,他首倡的红桥诗会,更是影响深远,至今不衰。作为王士祯的门人,宗元鼎自然要热心参与其中,他附和王士祯的《冶春诗》之作,在当时众多名士的和诗中,被推为“屈指”:

    休从白傅歌杨柳, 莫向刘郎演竹枝。
    五日东风十日雨, 江楼齐唱冶春词。

  这首诗既有民歌的清新,又显文人的高格,将一个诗歌活动的和诗写至如此地步,显示了宗元鼎深厚的诗歌功力。但无论宗元鼎在这类诗歌活动中受到如何的推举,都只是他的诗歌才华的随意外溅。宗元鼎身上的杰出之处,在于他虽一直追随王士祯的诗歌事业,但在具体的创作中,又从不囿于“神韵”说的藩篱。王士祯的“神韵”说在纠正以议论为诗、质木无文的时风上,起了很大作用,但它带来的缺陷也是明显的,往往因为特意追求诗歌的缥缈淡远之境,而消弱了诗歌的博大沉厚之力。宗元鼎的隐逸性格,使他自然地亲近“神韵”说所推崇的王孟诗派,且创作了不少风格清新的田园诗。但宗元鼎的总体诗歌面貌同时又是丰富的,尤其他的部分诗歌,还具有着鲜明的社会批判意识。其实,深层次上说,他的隐逸行为本身,就是对社会黑暗的一种反抗,他的一些为沈德潜等著名评家赞赏的七绝,如“帝业兴衰世几重,风流犹自惜遗纵。但求死看扬州月,不顾生归驾六龙。”《炀帝冢》,“璧月庭花夜夜重,隋兵已断曲河冲。丽华膝上能多记,偏忘床前告急封”《吴宫曲》等,以咏史为名,对古今统治者本质上共通的扭曲变态,荒淫无耻,进行了无情的嘲讽,抨击。这些诗似乎不是王士祯的门人所为,倒更像是李商隐咏史诗的嫡传。王士祯作为大诗人,对之应是明察秋毫的,并给予了有文字可证的理解与赞赏。
  与王士祯相伴红桥的岁月,无疑是宗元鼎一生中最为轻快的一段时光,玩味他冶春和诗的“五日东风十日雨,江楼齐唱冶春词”,从中已体会不到多少隐士的气息。在诗歌与诗友的包围中,他那著名的“狷介”性格似乎不见了,高洁的心灵与残酷的现实之间的冲突,暂时被搁置在了一边。无疑,这一切在很大程度上,要归之于王士祯著名“门人”的身份为他拉起的屏遮。可以这样说,王士祯对宗元鼎才华的信任与提携,绝不逊色于苏轼与秦观。在《分甘馀话》中,王士祯如此推许道:“余门人广陵宗梅岑,名元鼎,居东原,其诗本《才调集》,风华婉媚,自成一家。”由这一段有着作传色彩的文字,及王士祯集中多处提到的“余门人”的口吻,我们分明可以感到,王士祯是多么的以能有宗元鼎这样的追随者而感到自豪,欣慰。据不完全统计,王士祯前后至少有五首诗是赠给宗元鼎的,赞美他超绝的才华与人品。而在宗元鼎这一边,他对王士祯的崇敬,追随,同样地发自肺腑,他的一生都珍重珍藏着他们之间的诗歌友谊,王士祯所题的“天府名元”匾,更是被当作宗氏的传家之物。然而,当我从所能收集到的资料上,检索宗元鼎与王士祯的诗歌交往时,常见宗元鼎把自己的得意诗作呈给王士祯评点的信息,却罕见宗元鼎以赠王士祯为主题的诗作。分析其原因,或许有以下几点:1. 宗元鼎诗歌的散佚严重。2. 宗元鼎将自己纳入王士祯门下的行为本身,就已最好地表达了他对王士祯的尊崇。3. 或许是最主要的,就是宗元鼎已有了一种同样美妙的向王士祯表达友谊的方式——丹青艺术。王士祯可谓古典大诗人中一位全才式的人物,诗词赋散文皆有很高成就,同时还精金石篆刻,书法高秀似晋人,对丹青艺术有着极高的鉴赏水平。而宗元鼎的丹青艺术,其时并不逊于他的诗名,所以,画去诗回的交往方式,自给他们之间的友谊别添了一番意趣。在《雪中寄宗定九东原兼呈西樵先生》一诗中,王士祯就记述了宗元鼎的两次寄画:“故人昔寄东原图,渔弯窈窕桥梁通”,“故人再寄萧郎画,寒江钓雪推烟蓬”。由这些诗句的记述,可知宗元鼎的文人意趣,他不仅给王士祯寄自己的绘画作品,还时还寄友人以他为对象的绘画作品,以表明自己澄澈的心境,高洁的人品。王士祯有一首七绝,高度评价了自己这位门人的诗画成就:“东原佳句红枫树,付与丹青顾恺之。把玩居然成两绝,诗中有画画中诗。”
  王士祯离扬赴京后,宗元鼎亦复归自己的隐士寂寞。王士祯京官身份的束缚,宗元鼎隐士性格的好静,加上今人难以想象的当时扬州与北京之间距离的遥迢,行程的艰辛,都使得他们之间不再能如昔日般的聚会,惟有通过诗画相寄来传递友谊与怀念。王士祯的五年扬州岁月,红桥,无疑是给他留下最美好印象的地方,也是他与宗元鼎诗歌相从最密切的地方。随着距离的拉开,时间的流逝,红桥更在他们两人的回忆与思念中,成为了一个纽结,一种象征。为了纾解远在京城的王士祯对扬城的思念,当然,也是为了传达自己的友谊,宗元鼎为王士祯精心绘作了《红桥小景》图寄去。王士祯观后,自然是百感交集,他立即写下《宗梅岑画红桥小景见寄赋怀二首》,表达了对红桥友谊的怀念,对逝水流年的感慨。其中的第二首尤为情韵悠长,是具有王士祯风调之美的作品之一:

    红桥秋柳最外情, 露叶萧条远恨生。
    好在东原旧居士, 雨窗着意写芜城。

  红桥的秋天,垂挂的柳条因为绿色时光的无多,而显出格外多情的一面。染过秋露的叶片,渐生萧索,似乎为世间那些遥远的别离,生出无限的愁绪。好在昔日的东原,还隐居着我的老朋友,隔着窗外淅沥的秋雨,特意为我画下扬城渐浓的秋意,慰藉我无由排遣的红桥思念……。诗中的“芜城”,是指扬州,因鲍照有名作《芜城赋》,写扬城战后的荒芜景象,而使“芜城”成为扬州的别称。王士祯此处巧妙地运用“芜城”之典,不仅使诗境与秋天的萧条相接,还暗示了自他与宗元鼎别离后,各自孤独、荒凉的心境。
  离开了王士祯的直接庇护,性格本就“狷介”于世不容的宗元鼎的日子,渐渐显出萧索的景象,毕竟祖上也是读书人,家产并不丰厚。他的喜与自家童仆为伍,过着“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田园生活,似乎多少带有一点快乐游戏的性质,而生存的真实面貌是冷酷的。康熙十八年(1679),宗元鼎已59岁,或许是“釜甑屡空”的日子过于窘迫了,隐居东原的宗元鼎终于硬着头皮,赴京参加贡太学部考试,并获第一名,候选六品州同知。然而,不似陶渊明还在彭泽县令的位置上熬了八十一天,宗元鼎未及候选年,便幡然醒悟,归去来兮了。从此,他一直隐居江都东原,直至78岁那年去世。王士祯有一首五律《送宗梅岑归淮南》,应是写于宗元鼎赴京考试后,又终于决定还乡隐居的时候:

    相逢才几日, 复欲返东原。
    梁父云间树, 兰陵雨后村。
    雄鸡能断尾, 野鹤讵乘轩。
    一叶邗沟水, 随潮到里门。

  我们的相逢相聚还没有几日,你就决定要返回你的隐居地东原。一路上,你要越过险峻的梁父山峰,山上的树木直插云天,使攀越如攀青天;当然,前方也会有雨水扫洒的村落,清新无尘,古老的兰陵美酒,抚慰你旅途的疲惫。你怕进入官场,成为祭祀的牺牲,而毅然像雄鸡断尾一般,选择了艰辛的生活;是的,本就是野飞云间的鹤,为了自由,自然要拒绝轩冕的羁绊。然而,无论你行走多远,我的这颗心都一直在随行,直到我们昔日的扬州——一叶小舟,将随着邗沟的潮水,抵达那宁静的隐居之门。
  晚年的宗元鼎的生活,是清苦而艰辛的。因为有洁癖,他选择了以种花为谋生的手段,经常自己跳着个担子,到红桥卖花,挣些喝酒的钱,以至于人们戏称他为花颠。他之所以选择到红桥卖花,应是在内心深处,仍一直在怀念着相伴王士祯的红桥时光,以及他们之间的诗歌友谊。虽然,隐居中的宗元鼎的日子在清苦下去,然而,他的名声——诗歌与高品的名声,却在不断高涨,过维扬的名士,皆以能一访宗元鼎为荣,包括后来的孔尚任。宗元鼎广泛的名声,甚至引起了康熙皇帝的注意:这个贡太学部考第一,却又旋即隐居乡里,诗与画都受到当时的文坛领袖王士祯一再推崇的,该是如何的人物。康熙二十五年(1684),康熙南巡,派人传召已64岁的宗元鼎,然而,他却垂钓江上,不受召见,大有李白的“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的风范。宗元鼎的这一惊世骇俗的举动,显然不能仅仅当作传诵一时的文人佳话来看待,它所凸现的,也不仅仅是一个诗人“狷介”的个性,无论于古于今,它都有着更深的寓意,意味:当自负且清高的宗元鼎,终于拜入王士祯门下,他实际上推开的,还是一个认定的诗歌王国之门,在这个王国里,不认权势,只认境界,只认那些不断超越时间的诗句。因此,当世俗世界至高无上的康熙皇帝召见时,他的拒绝是有理由的,他的一生已别有所属,那就是当时诗歌世界的象征——王士祯,以及他们之间不朽的诗歌友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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