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魂

哑榴

招魂
文/哑榴

宿松有句方言“瞎脱纹袋”或“糯脱魂袋”。意思是一个人像掉了魂，魂不守舍。在乡下许多地方有叫魂的习俗，多半是孩子受了惊吓。我小时候亲历过，很灵验。因为小时候，被叫魂，所以童年的记忆只有这事儿最深刻。母亲目光坚定地凝视着前方，像观音手拂杨柳枝站在门楣下面，似乎还用水珠不时洒在前额，喊儿回家。叫了一会，又拖了个扫把牵着孩子到孩子白天玩过的地方走了一趟，让丢掉的魂捡回来。我小候很怕经过一个黑咕隆咚的地方，白天走过那里也心跳得厉害。奇迹发生了，灯火次亮的傍晚跟着母亲走了一趟，第二天什么也不怕了。

后来，在一本书里了解到催眠术，将“叫魂”与之联系起来呢，我觉得这与某种催眠术的暗示影响力有关。诸如此类的活动，其实都是可以解释的。那么，母亲当时喊的是什么内容呢？一一

儿哎，回家哎。母亲牵着小儿
一遍一遍为小儿叫魂:
儿哎，白天在哪里跌倒在哪里丢了魂自己爬起来哎
儿哎，白天在哪里受了惊吓在哪里惊了魂自己走回家哎
儿哎，白天在哪里遇见了小鬼在哪里被捉了魂小鬼放我儿回家哎
儿哎，白天在哪里踏入了不洁之地冒犯了凶煞谅我儿还小送我儿回家哎
儿哎，白天一个人走过的坟地祖宗护我儿迷路的魂回家唉
儿哎，一个人回家的路途走叉了道走弯了路岔路的鬼指点我儿回家哎
儿哎，一个人在水边失了足丢了鞋自己爬上岸回家哎
儿哎，一个人被河流挡住迷失在下游河神渡我儿回家哎
儿唉，白天从哪里出去从原路返回哎
儿唉，清晨穿过长长的走廊走过祖宗的灵牌前傍晚经过同一块灵位返回哎
儿哎，白天在哪里被闭门的闩反锁住记得抽掉门闩回家哎
儿哎，娘开开门你就回家哎
嗯。嗯。嗯。儿懵懂地应着，“嗯”着，仿佛一个还不曾返回到儿的身体的灵魂紧紧跟着
嗯。嗯。嗯。一个灵魂被母亲的声音牵引着
娘牵着小儿的手，又拖着一把扫帚，喊一声用一枝柳条在儿脸上拔几滴清水
娘喊一声拖着长长的尾腔
牵着小儿的手沿着小儿白天玩耍的线路一字一句走了一遍
循着原路自然那条道路也被一字一句扫了一遍
直到，踏入门槛一刹那，娘一回头，便看见一个影子上了儿的身
她转过身来，这不说话的哑巴
呕出一口迷魂的浊水
忽然开了口
“娘。”
“哎”
儿，你回家就好。娘的声调并沒有什么异样
也许，她与神灵是心心相通的
这么长的夜路，娘像一盏浓稠稠红艳艳的烛光
将惧怕一丝光亮的鬼魂都扫到更深的阴沟里
她抱起低烧刚刚退却的小儿吻了一下小红脸
一滴滚烫的泪滴在小儿颜色慢慢鲜艳的小脸上
一同进了门槛，闩上木闩

小时候我特别怕黑，也被惊吓过几回。母亲深吸一口气，仿佛春天的微风轻拂过麦田，双臂缓缓向前举过着顶，又缓缓放到腰下方。在娘反反复复的呼唤声中，如同惊魂未定的鸟儿，在母亲的怀抱里，微微弯曲的双腿渐渐站直了。

不知为什么，越长大越胆小。想起母亲总是如山，即使有天崩之时神情淡然，最有方法化解人间一切磨难，她用爱为药，用身躯为盾。直到后来读了屈原的《招魂》，据说是屈原为楚怀王招魂而写的诗。

汩罗江是蓝墨水之源。我越来越感觉到屈原的作品用“招魂”二字来概括最为恰当不过。屈原就像丢失了魂的孩子，祖国就像母亲。屈原要回到母亲怀里，母亲要把他丢失的灵魂找回来。用“儿哎”与“恩”的反复来呈现叫魂之中的呼唤与应答。这些呼唤与应在楚辞里反反复复，便成了他要表达的中心思想。让失去的灵瑰的人们找回灵魂，让灵魂回到自己身上。没有灵魂的人如行尸走肉，如同没有回到祖国的人也失去了祖国。《招魂》是屈原为楚怀王灵魂上身而招而作，也是为自己，为所有的战死沙场的战士，为所有的失去楚国的人民。总之，让所有人不要忘记心中的国魂。没有楚国就没有屈原，没有国家就没有一切。

伟大爱国诗人、政治家屈原，由于他为人正直、具有远见，遭受群奸诬陷，被两次逐放。他满怀苦痛离开楚都郢城，过了二十余年的颠沛流离的生活。公元前299年，秦国攻占了楚国八座城池，秦昭襄王约怀王在武关会面。怀王不听昭睢、屈原劝告，决定前往武关。屈原流放于汉北，他听说楚怀王欲到武关与秦王会盟，便在此岗拦住怀王“扣马谏王”。怀王一意孤行不听劝告，结果被秦国扣留，命丧咸阳。秦国把遗体送还楚国。屈原因此写下《招魂》。因为学者们对屈原的研究硕果累累，下面我单从诗中描写的鬼魂来说说楚怀王被骗到秦国之后究竞会遇见什么样的鬼，令人毛骨悚然的鬼。姑且让我且再为楚怀王招一次魂:

王哎，在狩猎的途中丢了魂，回家哎
王哎，在云梦泽迷失路途，回家哎
王哎，杀随兕(sì一种雌性犀牛)者不到三月必死，你射中了一头，回家哎
王哎，申公子培出于忠心，夺归已有，代王而死，你不必死，回家哎

王哎，东方，东方有九个太阳升起，烤焦大地，回家哎
王哎，顽石成灰烬，金石化成灰，回家哎
王哎，长人千仞，高大无比，专吃人的灵魂，回家哎

王哎，南方，南方野则是野蛮人，额上刺花纹的雕题族人
王哎，他们用黑漆染黑牙齿，得人肉以祭祖，用人骨捣酱汁，回家哎
王哎，雄蛇九个头，生吞活人助胃口，回家哎

王哎，西方，流沙上千里，卷风吞你身，回家哎
王哎，赤蚁大如象，玄蜂若壶器，回家哎
王哎，到处腐尸，不生五谷，无水可饮，回家哎

王哎， 北方重重冰，堆积着冰川，回家吧
王哎，您别上天庭。虎豹守天门,咬伤下界人，回家吧
王哎，九头奇男子拔树九千根。豺狼竖目走，往来尽成群
王哎，游戏挂活人，投入深水渊，求生不得死不能

王哎，地府的魔王腹下垂着九块肉，头角犀利闪寒光
王哎，三只眼，老虎头，还有牛一样的身子，俨然是个凶狠的魔君，拿人作珍馐
王哎，回来吧，返回您故居

王哎，回来吧，返回您故居。祖国才是真正温暖的怀炮:
宫中，香油点灯，明烛高烧。宫庭美玉，流光溢彩……
炖牛筋，甲鱼汤，金盅琥珀，玉液琼光……
君王弯弓射猎，黑色犀牛中箭……
王哎，你咋就中了蛊毒，失了心智，跌跌撞撞，一头撞进了虎狼之地，阴森地狱，进了秦宫，一去不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