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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国]洛特雷阿蒙(LauTreamont)诗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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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1-28 03:44:58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洛特雷阿蒙(LauTreamont)诗选

洛特雷阿蒙(1846—1870),他以数量不多、具有罕见的复杂性和极端性的文字向人们展示了一个患了深度语言谵妄症的病态狂人,长时间默默无闻却被超现实主义作家奉为先驱的怪异神魔,作品包括《马尔多罗之歌》、断篇《诗一》、《诗二》等。

马尔多罗之歌(节选):第一支歌 第二支歌 第六支歌

第一支歌

秦海鹰 译 melee录入

打字员:米粒
1
愿大胆的、一时变得和这本读物一样凶猛得读者不迷失方向,找
到偏僻的险路,穿过荒凉的沼泽——这些阴森的、浸透毒汁的篇章;
因为,如果他在阅读中疑神疑鬼,逻辑不严密,思想不集中,书中散
发的致命烟雾就会遮蔽他的灵魂,仿佛水淹没糖。大家都读下文,这
没必要:只有少数人能平安地品尝这只苦果。因此,胆小鬼,在更深
地进入这片未勘探的原野前,脚跟向后转,别向前。仔细听我说:脚
跟向后转,别向前,如同一个儿子的目光恭敬的避开母亲威严的面孔;
或者更确切地说,如同一群爱思考、怕寒冷的鹤,它们组成一个望不
尽的三角,越过冬天的寂静,展开翅膀全力飞向地平线上的一个定点,
那里突然刮起一道奇怪的强风:暴雨的前兆。那只最老的、独自担任
前卫的鹤看见这一切,像理性人似的摇头、咂嘴、伤心(换了我也不
高兴),落尽羽毛、历经三代的脖子晃成愤怒的曲波,预示暴风雨越来
越近。它用富有经验的双眼多次镇定地审视各个方向,像忧虑的哨兵
似的为了击退公敌而发出警觉的叫声。它第一个(因为它享有向另外
那些智力低下的鹤显示尾羽的特权)谨慎、轻柔地转动几何形的尖顶
(也许是一个三角,但看不见这些奇妙的候鸟在空中组成的第三条
边),时而左舷,时而右舷,像一个灵巧的船长,用似乎不比麻雀翅膀
更大的双翼操纵,明智地选取了另一条更可靠的哲学之路。
2
读者,你大概指望我在这本著作的开端乞灵于仇恨!你尽情地沉
溺在无数的享乐中,像鲨鱼般肚皮朝天,谁说你干瘪、宽阔、傲慢的
鼻孔不能在漆黑、秀美的空气中徐缓、庄严地闻到书中的红色烟雾?
仿佛你了解这一行为的重要性和这一正当欲望的同等重要性。啊,魔
鬼,如果你事先努力地连续吸上三千次你对永恒上帝的恶意,我担保
这些烟雾会美化你丑陋嘴脸上那两个不成形的窟窿,你的鼻孔将因难
言的欣喜和持久的陶醉而无限地扩张,在如同洒过香水、燃过香草般
芬芳的空间中不再要求更美妙的东西;因为,它们将饱餐完美的幸福,
犹如居住在宏伟、安宁、惬意的天宇中的天使。
3
我将用几行文字证实马尔多罗童年时为人善良,生活幸福:结束
了。他后来发现自己是天生的恶棍:离奇的命运!他多年来竭力掩饰
个性,但最终这种不自然的努力使他血液沸腾;他无法再忍受这种生
活,果断地投入恶的生涯……温柔的气氛!谁能料到!当他亲吻一个
孩子时,想的却是用剃刀割下那粉红的脸蛋,如果不是正义女神每次
用她那一长串惩罚来阻止,他早就干过多次了。他不是骗子,承认事
实,自称残忍。人们,你们听见了吗?他敢用这支发抖的羽笔再说一
遍!所以,他是比意志更强大的力量……厄运!石块想摆脱重力吗?
不可能。恶要和善联姻吗?不可能。这就是我在上面说的话。
4
有人写作是为了寻求喝彩,他们的心灵凭空想象或天生具有高贵
的品格。我却用我的才华描绘残酷的乐趣!但是,持久、人为的乐趣
和人一起开始,也和人一起结束。在上帝神秘的决断中才华不能和残
酷联姻吗?或者,因为残酷,所以就不能有才华?如果你们愿意,只
要听我说就能在我的话中看到证据……对不起,我的头发似乎在头上
立起来了;但没关系,因为我轻易地用手就把它们压回原处。歌手并
不奢望他的咏叹调别出心裁;相反,他为人人都有主人公那高傲、恶
毒的思想而感到庆幸。
5
我一生中看见双肩狭窄的人们无一例外地干出许多蠢事,用各种
手段愚弄同类,腐蚀心灵。他们把自己的行为动机称作荣誉。看着这
些表演,我真想像别人一样大笑;但是,这种奇怪的模仿却不可能。
我抓起一把刃口锋利的折刀,划开双唇相交处的皮肉。我一时以为达
到了目的。我在镜中凝视我自伤的嘴。错了!两道伤口中流出的大量
鲜血使我无法看清那里是否确实显出像别人一样的笑。但是,比较了
一会儿,我发现我笑得和人们不一样,就是说我并没笑。我看见面容
丑陋、可怕的双眼深陷在阴沉的眼眶中的人们比岩石更坚硬,比铸铁
更呆板,比鲨鱼更凶残,比青年更蛮横,比罪犯更疯狂,比骗子更背
信弃义,比演员更异想天开,比教士更具有个性,胜过天地之间最不
动声色、最冷漠无情的生灵。他们让探索他们心灵的道学家疲惫不堪,
让上天无情的愤怒降临到他们头上。这些人我都见过,有时他们大概
受地狱之鬼的怂恿,像一个邪恶的孩子反抗母亲那样向苍天举起粗壮
的拳头,目光充满炽热、仇恨的内疚,保持着冰冷的沉默,不敢讲出
掩藏在心中的广泛而徒劳的沉思,因为其中尽是错误和恐怖,却用一
副可怜相使仁慈的上帝伤感;有时他们从早到晚、从幼年的开始到晚
年的终结用难以置信、违背常识的咒骂来反对一切生灵,反对自己,
反对上帝,糟蹋妇女和儿童,玷污身体上那个令人害羞的部位。于是,
海水汹涌,把船板吞进深渊,飓风和地震推倒房屋,瘟疫和各种疾病
摧毁虔诚的家庭。但是,人们察觉不到这一切。我也见过他们的脸发
红或发白,为自己在这片土地上的表现感到羞耻:十分罕见。暴雨——
狂风的姐妹,淡蓝色的穹宇——我不承认它的美,虚伪的大海——我心灵
的形象,内心神秘的土地,外星居民,整个宇宙,慷慨创世的上帝,
我向你乞求:给我指出一个好人吧!……但愿你的恩德大大增强我天
生的力量;因为,看到这个魔鬼的样子,我可能会因惊讶而死:有人
的死因更微小。
6
应该让指甲长上两个星期。啊!多美妙,从床上粗暴地拉起一个
嘴上无毛的孩子,睁大双眼,假装温柔,抚摩他的前额,把他的秀发
拢向脑后。然后,趁他毫无准备,把长长的指甲突然插入他柔嫩的胸
脯,但不能让他死掉;因为,如果他死了,我们将看不到他悲惨的模
样。接着,我们就舔伤口,饮鲜血;在这段应该永远持续下去的时间
里,孩子会放声痛哭。除了他那像盐一般苦的眼泪,没有比他的血更
鲜美的东西了,用我刚才描述的方法吸出的血依然炽热。汉子,当你
偶尔割破手指时,你从没尝过你的血吗?鲜血多美啊,不是吗?因为
没有任何味道。另外,你可记得,有一天你在忧郁的沉思中把手握成
杯形放到病恹恹、泪涟涟的脸上;然后你把这只手必然地伸向嘴巴,
大口大口地畅饮眼泪,杯子像那个斜视着天生压迫者的学生的牙齿般
颤抖。眼泪多美啊,不是吗?因为有陈醋的味道。仿佛是最痴情的情
人的泪水,但孩子的泪水味感更佳。他还不懂得恶,所以不会背叛:
情人却早晚要变心……我用类比法猜测,尽管我不知道什么是友谊,
什么是爱情(我大概永远不会接受它们,至少不会从人类那里接受)。
既然你不厌恶你的血和泪,那就放心地品尝,品尝少年的血和泪吧。
蒙住他的眼睛,撕裂他悸动的肌肤,再像雪崩般离去。你先良久地倾
听他那如同战场上垂死的伤员从嘶哑的喉咙里发出的悲壮、刺耳的喊
叫,然后从邻屋飞跑过来,装作是救命。你一边舔他的血和泪,一边
解开他筋脉暴突的双手,并使他迷茫的双眼恢复视觉。此时的悔恨多
么真诚!我们固有的、难得闪烁的灵光出现了;太晚了!心灵因能够
安慰受折磨的无辜人而涌出滔滔话语:“少年,你刚忍受了惨痛,是谁
对你犯下这无以名状的罪行!你多么不幸!你该有多疼!即使你那为
罪犯憎恨的母亲知道了此事,也不会比我现在更接近死亡。哎,什么
是善?什么是恶?它们是一回事儿,表明我们疯狂地采用最荒谬的办
法来达到无限的热情和枉然?或者,它们是两件不同的事儿?对……
但愿善恶是一回事儿……否则,审判之日我会变成什么呢?少年,饶
恕我;正是这个对着你高贵、神圣的面孔的人折断了你的筋骨,撕裂
了悬挂在你身体各处的皮肉。是我那病态理智的狂想,还是我那不依
赖推理的神秘本能,如同苍鹰撕咬猎物,驱使我犯下这一罪行?但是,
我和我的受害者一样痛苦!少年,饶恕我。一旦脱离这短暂的生命,
我希望我们永远纠缠在一起,合成一个人,我的嘴贴着你的嘴。即使
如此,我受的惩罚还不够彻底。那么,你来撕我,牙爪并用,永不停
止。我将用芬芳的花环打扮我的身体,把它作为赎罪的祭品;我们两
人都将受苦,我因为被撕,你因为撕我……我的嘴贴着你的嘴。啊,
金黄头发、温柔眼睛的少年,你现在照我说的去做吗?不管你愿不愿
意,我希望你这样做,你会欢娱我的良心。”说完此话,你在伤害一个
人的同时又被这个人爱恋:这是可以想象出的最大幸福。以后,你可
以把他送入医院,因为瘫痪病人无法谋生。人们将称赞你的善良,桂
冠和金牌将埋起你那双站立在高高坟墓上的老人的赤脚。啊,我不想
在赞美神圣罪行的诗页上写下你的名字,我知道你的宽容像宇宙一样
辽阔。但是,我依然存在。
7
为了在家庭中散播混乱,我和淫荡订立了契约。我回想起建立这
种危险关系的前夜。我看见面前有一座坟。我听见一条像房子般大的
萤火虫对我说:“我来启示你。念诵这条铭文。这个神圣的命令不是我
发出的。”一道广袤的血色光线在空气中弥散,直达地平线。见到光线,
我颌发颤,臂垂落,无力地靠上一堵残墙,因为我快倒了。我念道:“一
个死于肺病的少年长眠于此:你们知道原因。不要为他祈祷。”大概很
少有人像我一样勇敢。这时,一个裸体美女走来躺在我的脚下。我满
面愁容地对她说:“你起来吧。”我把手伸给她,残杀骨肉的哥哥用这
只手割断妹妹的喉咙。萤火虫对我说:“你捡一块石头打死她。”我问
它:“为什么?”它对我说:“你当心点儿,我最软弱,因为我最强大。
这个女人的名字叫淫荡。”我热泪盈眶,义愤填膺,感到身上产生了一
种从未有过的力量。我搬起一块巨石,费尽气力把它举得和胸口平齐,
又用胳膊将它放到肩上。我爬上一座山顶:从那儿砸死了萤火虫。它
的头陷进地下一人深,石块弹起六个教堂高。石块掉到一个湖里,湖
水一时落下去,卷起旋涡,形成一个巨大的漏斗。湖面重现平静,血
光不再闪耀。裸体美女大喊大叫:“哎!哎!你干什么?”我对她说:
“我喜欢你胜过喜欢它,因为我同情不幸的人。永恒的正义创造了你,
这不是你的错。”她对我说:“总有一天人们会正确评价我,我不多说
了。让我走吧,我要去海底藏起无限的忧愁。只有你和那些群集在黑
色深渊中的可怕鬼怪不轻视我。你是好人。永别了,你这爱过我的人!”
我对她说:“永别了!再说一遍:永别了!我永远爱你!……从今天起,
我就抛弃美德。”所以,人们啊,当你们听到冬天的风在海上和海边、
在那些很早就哀悼我的大都市上空、在寒冷的极地呼啸时,请说:“这
不是上帝的精神经过,而是淫荡的尖锐叹息,夹杂着那个蒙得维的亚
人的沉重呻吟。”孩子们,这是我对你们说的。那么,满怀仁慈地跪下
吧;愿那些比虱子还要众多的人类长久地祈祷。
8
月下,海边,乡村偏僻的角落,我们沉浸在苦涩的思索中,看见
万物都呈现出朦胧、神奇的黄色形状。树影扁平,贴在地上,时快时
慢地跑来跑去,变化万千。从前,当我乘青春的翅膀飞翔时,这一切
令我幻想,令我惊奇;现在我已经习惯了。风儿吹动树叶吟着委靡的
音符。鸱鸺唱着低沉的悲歌,听到它的人毛骨悚然。于是,被激怒的
狗群挣脱锁链,逃离遥远的农庄,在原野上四处游荡,饱受发狂之苦。
突然,它们停下来,眼中燃着火,凶狠、焦急地四处张望,如同临死
前的大象,在荒野中最后看一眼苍天,绝望地抬起鼻子,无力地垂下
耳朵;这些狗垂耳抬头,鼓起可怕的脖子,开始一个接一个地吠叫,
有时像一个喊饿的孩子,有时像房顶上一只肚子受伤的猫,有时像一
个临产的女人,有时像医院里一个垂死的瘟疫病人,有时像一个唱圣
歌的姑娘,对着北方的星,对着东方的星,对着南方的星,对着西方
的星,对着月亮,对着远看像横卧在黑暗中的巨石似的群山,对着它
们大口吸进使鼻孔内部发红、发烫的寒气,对着夜晚的寂静,对着斜
飞过它们面前嘴中叼着给儿女的美味活食——一只老鼠或一只青蛙的
猫头鹰,对着眨眼之间就无影无踪的野兔,对着犯罪后策马奔逃的盗
贼,对着摇动欧石楠使它们肌肤发抖牙齿打颤的毒蛇,对着它们那使
自己害怕的吠叫,对着被它们一口咬碎的蛤蟆(它们为什么要离开沼
泽),对着它们因感到迷惑而企图用专注、智慧的双眼发现秘密的轻摇
枝叶的树木,对着从它们长腿之间爬到树上脱身的蜘蛛,对着白天没
找到食物拖着疲倦的翅膀回到住所的乌鸦,对着海岸的悬崖,对着看
不见的船上闪现的桅灯,对着海浪的沉闷喧嚣,对着游动时露出黑背
又潜入深渊的大鱼,还对着奴役它们的人。然后,它们又开始在乡间
奔跑,血淋淋的脚爪跳过沟壑、阡陌、田野、草丛和锋利的石头。它
们似乎得了狂犬病,寻找大水塘来解渴。它们长长地嚎叫,令大自然
恐惧。夜行人活该倒霉!这些墓地之友会张开滴血的大口扑向他,撕
开他,吃掉他;因为,它们没有龋齿。野兽不敢靠近分享肉筵,战抖
着逃得无影无踪。这些狗四处奔跑了几个钟头,累得要死,舌头也伸
出嘴外。它们互相扑去,互相撕咬成千万个碎片,速度之快,难以置
信。它们并非天性残忍,自己也不明白在做什么。有一天,我母亲目
光呆滞地对我说:“当你躺在床上听到野外狗叫的时候,藏到被子里,
别笑话它们做的事情:它们像你、像我、像其他脸儿又长又白的人们
一样渴望无限,永不满足。我甚至可以让你到窗前凝视这相当壮丽的
场景。”从此,我严守死者的心愿。我像狗一样感到需要无限……我无
法,无法满足这种需要。据说,我是男人和女人的儿子。真让我奇怪……
我本以为比这要好!另外,我从哪儿来,这有什么重要?如果取决于
我的意志,我宁愿是母鲨鱼和公老虎的儿子,鲨鱼的饥饿掀起风暴,
老虎的残酷举世公认:我也许不会如此恶毒。你们这些望着我的人,
离我远一点儿,因为我的呼吸散发出毒气。没人见过我额头上的绿纹,
也没人见过我瘦脸上的凸骨,仿佛是某种大鱼的脊刺,或者是遮盖海
岸的悬岩,或者是陡峭的阿尔卑斯山。我的头发还是另一个颜色时,
我经常在这座山上跑动。当我在雷雨之夜围着人们的住宅打转时,我
眼睛炽热,头发被暴风抽打,孤独得像大路中央的一块石头。我用一
片同壁炉里的烟灰一样黑的绒布蒙住我憔悴的脸:不应该让人们的眼
睛看到上帝含着咬牙切齿的微笑放到我身上的丑陋。每天清晨,当太
阳为别人升起、在大自然中撒下有益健康的欢乐和温暖时,我却蹲在
心爱的洞穴深处,毫无表情地凝视着黑暗笼罩的空间,在酒一般醉人
的绝望中用有力的双手把胸脯撕成碎片。可是,我感到我没得狂犬病!
可是,我感到我不是唯一痛苦的人!可是,我感到我在呼吸!我站在
草垫上,合上双眼,用好几个小时缓慢地把脖子从右转到左,从左转
到右,好似一个即将上断头台的囚犯检验他的肌肉,想象着肌肉的命
运。我不会暴死。每当我的脖子不能再向一个方向转动、停下来向反
方向转去时,我就透过掩盖入口的茂密荆棘丛中稀少的缝隙,猛然看
一眼地平线:我什么也没看见!空无一物……只有旋转起舞的乡村、
树木及穿越空气的长长的鸟阵。这一切扰乱了我的血液和我的大脑……
那么是谁用铁棍打在我头上,仿佛铁锤打在铁砧上?
9
我准备不动情地高声朗诵,你们将听到这节严肃、冷漠的诗。当
心它的内容,提防它必然在你们动乱的想象中留下的烙记般的痛苦印
象。不要以为我快死了,我还不是骷髅,我的前额上还没有贴着衰老。
所以,让我们排除和濒死的天鹅相比的念头,仅仅注视你们面前的怪
物吧。我很高兴你们看不见他的面容,但是,他的心灵比面容更恐怖。
然而,我不是一个罪犯……这个题目谈够了。不久前,我登上舰艇的
甲板,再次看到大海。我记忆犹新,仿佛前一夜才离开。不过,如果
你们能够做到,那就像我在这次后悔献给你们的朗诵中一样保持平静
吧,不要因为想到人的心灵而脸红。啊,章鱼,丝绸的目光!你的灵
魂和我的灵魂不可分;你是地球上最美的居民,率领着400个吸盘组
成的后宫;温柔而动人的美德和神圣的典雅达成一致协议,建立起牢
不可摧的联系,高贵地居住在你身上,就像居住在它们的天然宅邸。
为什么你不和我在一起?你那汞的肚皮靠着我这铅的胸脯,双双坐在
岸边的悬崖上,凝视我心爱的景致。
古老的海洋,水晶的浪花,你仿佛是小水手背上扩大的蓝色伤疤;
你是一片辽阔的青痕,印在大地的躯体上:我喜欢这个比喻。因此,
初次看到你,一声忧郁的长叹,好似你那甜美微风的呢喃,掠过深深
震动的心灵,留下不可磨灭的烙印:你让你那些情人在无意中回想起
人类艰辛的起源,那时人类认识了痛苦,痛苦不再离开人类。我向你
致敬,古老的海洋!
古老的海洋,你那使几何学威严的面孔变得柔美、和谐的球形总
让我想起人的小眼睛,和野猪眼睛一样小,和夜莺眼睛一样具有完美
的环形轮廓。然而,从古至今,人都自以为美。我认为人仅仅是出于
自尊才相信自己的美,其实他自己也知道并不美;否则,他为什么如
此轻蔑地注视同类的面孔?我向你致敬,古老的海洋!
古老的海洋,你是同一的象征;总和自己相等。你不起本质的变
化,尽管你的浪涛在某处愤怒激荡,在更远的另一区域你却处在最完
全的平静。你和人不同,人会停下来看两只咬架的獒狗,却不会停下
来看送葬的行列;早上还和颜悦色,晚上却情绪恶劣;今天笑,明天
哭。我向你致敬,古老的海洋!
古老的海洋,你的胸怀里储藏着人类未来的利益,没有什么不可
能。你已经给了人类鲸鱼。你不让自然科学的贪婪目光轻易地猜透你
内部组织中的万千奥秘;你很谦虚。人类却为了一些琐事而自吹自擂。
我向你致敬,古老的海洋!
古老的海洋,你哺育的各种各样的鱼独自生活,没有发誓要博爱。
各类之间不同的性情和不同的形态为初看似乎异常的事物作出满意的
解释。人类也是如此,辩解理由各不相同。3000万人占据一小块土地,
生根似的固定在那儿,自以为不应该介入邻居的生活。不论老幼,每
个人都像野人般生活在自己的洞穴中,极少出去看望和他一样蜷缩在
另一个洞穴中的同类。人类的宇宙大家庭是一个最平庸的逻辑相符的
空想国。另外,从你那丰产乳房的景色中流出忘恩负义这个概念;因
为,我们立刻会想到众多父母,背信于造物主,抛弃他们可怜的结合
产生的果实。我向你致敬,古老的海洋!
古老的海洋,你物质的宏大只能和人们想象的、衡量你整体诞生
所需的活力相比。人们不能一眼环抱你。为了凝视你,目光必须以连
续的动作向地平线的四方转动它的望远镜,如同一个数学家,为了解
开一道代数方程,被迫在切开难点之前分别研究各种可能的情况。人
吞食养料,还作出其他带来更佳命运的努力,以便显得肥胖。那只可
爱的青蛙,愿它称心如意地膨胀。放心吧,它不会像你一样大;至少,
我假定如此。我向你致敬,古老的海洋!
古老的海洋,你的水是苦涩的,味道和批评界评论美术、科学及
一切事物分泌的胆汁一模一样。如果一个人有点天才,那他就被当作
白痴;如果另一个人形体健美,那他就是丑陋的驼背。当然,人应该
强烈地感到自己的缺陷以便批评它,不过,3/4的缺陷是自己造成的。
我向你致敬,古老的海洋!
古老的海洋,人类尽管手段高超,采用了各种科学探察的方法,
却仍没能测出你那深渊的令人昏眩的深度,最长最重的探针也无能为
力。鱼类能办到,人类却不行。我经常自问,海洋的深度和人心的深
度哪一个更容易认识。当月亮以一种不规则的方式在桅杆间晃动时,
我经常立在船上,手抚额头,惊讶地发现自己撇开了所有并非我追求
的目标,正在努力地解决这道难题。是的,两者中间哪个更深,哪个
更不可捉摸:是海洋还是人心?如果30年的生活经验能在某种程度上
使天平向两个答案中的一个倾斜,我可以说,尽管海洋深不可测,它
与人心在深度这一特性上较量却不是对手。我和一些德高望重的人打
过交道,他们死于60岁。每人都必然会大喊:“他们在人间行善,就
是说施舍仁慈:就这点事,没什么了不起,谁都能干同样多。”谁明白
为什么两个前一夜还如胶似漆的情人,只因误解了一句话便各奔东西?
两人都裹着孤独的骄傲,都怀着怨恨、复仇、爱恋和内疚的棘刺,永
不再相见。这是一个天天发生的奇迹,却依然让人惊奇。谁明白为什
么人们不仅一般地品尝同类的不幸,还特别地品尝挚友的不幸,同时
自己也苦恼?一个结束这串问题的无可置疑的例证:人类口是心非。
所以,人类这些小猪崽才如此互相信任,毫不自私。心理学还应该取
得很大进展。我向你致敬,古老的海洋!
古老的海洋,你如此强大,人类以自己的牺牲为代价才明白。他
们徒劳地用上全部天赋的才能,却不能征服你。他们找到了自己的主
宰。我是说他们找到了比自己更有力的东西,这个东西有个名字,这
个名字就是海洋!你给他们造成巨大的恐惧,所以他们尊敬你。尽管
如此,你却优美、典雅、轻易地旋转他们最重的机器。你让他们做体
操翻腾飞上天空,做令人赞叹的鱼跃沉入你的深层领域:街头艺人大
概要嫉妒。他们真幸运,你没有把他们一劳永逸地卷入你沸腾的波浪,
否则,他们不沿铁路就可以去看你水中的内脏,看鱼儿身体怎样,尤
其是看他们自己身体怎样。人说:“我比海洋更聪明。”这很可能,甚
至相当正确,但海洋对他比他对海洋更可怕:这不必证明。这个年迈
的观察家——我们这颗悬空星球最初年代的同龄人在观看国家间的海战
时,因怜悯而微笑。那里有百来艘出自人类手中的巨舰。上司夸张的
命令、伤员的呼喊、大炮的轰鸣,都是为了消磨几分钟的时间而特意
造出的喧哗。悲剧似乎终场,海洋似乎把一切都吞入腹中。嘴巴令人
惊叹,大概下面巨大,朝着未知的方向张开!为了奖励这出愚蠢甚至
无聊的喜剧,空中飞来几只因疲倦而掉队的鹳,它们没有收拢展开的
翅膀便高叫:“看!我觉得这张嘴太丑了!底下有一些黒点。我闭上眼
睛,黒点不见了。”我向你致敬,古老的海洋!
古老的海洋,啊,伟大的单身汉,当你穿过你那冷漠王国的庄严
孤独时,你理所当然地为你天赋的壮丽和我急切奉献给你的真诚颂词
而骄傲。你那威严的缓慢是上天赐给你的最伟大的品性,它用柔软的
气息情意绵绵地摇动你。你怀着永恒力量的平静情感,在阴沉的神秘
中,在高贵的表面上,展开你无以伦比的波浪。它们被短暂地分隔,
又平行相随。一个浪花刚刚变小,另一个浪花就变大迎上去,伴随着
消散的泡沫发出的忧郁喧哗,以便告诉我们一切都是泡沫(所以,人
类这些活浪花单调地一个接一个死去;但是,却没有留下泡沫四溅的
喧哗)。侯鸟放心地栖息在浪尖上,将自己托付给充满自豪的典雅运动,
等到翼骨恢复了平时的活力,便继续空中的朝圣。我希望人的威严只
是反映你的威严的化身。我有许多要求,而这个真诚的愿望对你来说
是一个荣誉。你那道德的伟大是无限的写照,辽阔宽广如同哲人的反
省,如同女人的爱情,如同诗人的沉思,如同鸟儿神圣的美。你比夜
晚更美丽。回答我,海洋,你愿当我兄弟吗?激烈地动荡吧……如果
你想让我把你比作上帝的复仇,就更强些,更强些;伸出你青灰色的
爪子,在自己的胸膛上开一条道路……好极了。丑陋的海洋,展开你
恐怖的波浪吧,只有我一人理解你,我倒在你面前,拜在你脚下。人
的威严是假装的,他不使我敬服,但你却让我敬服。啊!当你前进时,
浪峰高挺,威风凛凛,你被波涛环绕,仿佛被群臣簇拥,像气功师般
充满磁力和狂暴,卷起一朵朵的浪花,清醒地意识到你是谁。你仿佛
被一种我所不知的强烈悔恨压迫,从胸膛深处发出连绵的低沉呼啸,
让人类感到如此恐惧,甚至在安全地凝视你的时候,他们也要在岸上
发抖;这时,我看出我没有那种非凡的权力自称和你平等。所以,如
果你没有让我痛苦地想起我的同类,面对你的优越,我就会献上全部
的爱(谁也不知道我对美的向往中包含多少爱);你和我的同类形成天
地万物中最嘲弄人的反差,最滑稽的对比:我不能爱你,我恨你。为
什么我一千次地与你重修旧好,回到你半开的、友善的手臂中?你抚
摩我发烫的额头,顷刻间热止烧退!我不了解你隐蔽的命运,你的一
切都让我好奇。那么告诉我,你是不是黑暗王子的归宿。海洋,告诉
我吧……告诉我(只告诉我一人,免得那些仅仅体验过幻觉的人伤心),
告诉我是不是魔鬼的气息制造了风暴,把你的咸水掀到云端。你必须
告诉我,因为,如果我知道地狱离人近在咫尺,我会万分高兴。我希
望这是我的乞求中的最后一个诗节。因此,我想最后一次向你致敬,
和你告别。古老的海洋,水晶的浪花……我的眼中充满泪水,我无力
继续下去;因为,我感到返回面貌粗俗的人类中的时间到了;不过,
勇敢些!让我们努力吧,以尽义务的情感完成我们在这片土地上的使
命。我向你致敬,古老的海洋!
10
我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不会被神父围绕(我在灵床上写下这些话)。
我希望我死时被风暴下的海浪摇动,或者,站在山巅……目光向上。
不:我知道我将彻底毁灭。再说,我也没什么宽恕可指望。谁打开了
我墓室的门?我说过任何人都不许进来。不论你是谁,请离开吧;但
是如果你以为在我鬣狗般的面容上(尽管鬣狗比我美丽,比我迷人,
我仍用这个比喻)发现了痛苦或恐惧的迹象,那就清醒过来吧:让他
走进我。现在是一个冬天的夜晚,元素在各处碰撞,人人恐惧,少年
正准备伤害他的一个朋友,他也许就是青年时代的我。自从风与人开
始存在,哀怨的风声就使人忧伤,在我临终时,愿风儿用翼骨载我飞
越这个不耐烦地等我死去的世界。我还将为人类之恶的许多例证而暗
自高兴(哥哥喜欢窥视弟弟们的行为)。老鹰、乌鸦、野鸭、长生的鹈
鹕、迁徙的仙鹤,它们醒来时冷得发抖,将看到我这个可怕而欢乐的
幽灵穿过闪电的光芒。它们不知此事的意义。地上的蝰蛇、蛤蟆的大
眼、老虎和大象,海里的鲸鱼、鲨鱼、锤鱼、丑陋的鳐鱼和北极海豹
的尖牙,将会对这种违反自然法则的事感到疑惑。人将发抖,在呻吟
声中把额头贴在地上。“我的残忍使我比你们优越,这种残忍是天赋
的,不由我来消除。你们是因为这个缘故才伏倒在我面前吗?还是因
为看见我飞越血染的天空,新奇的现象,好似吓人的彗星(我宽广的
肉体洒下血雨,仿佛飓风推动的乌云)?别害怕,孩子们,我不想诅
咒你们。你们过分伤害了我,我过分伤害了你们,这不可能是有意的。
你们走你们的路,我走我的路,两条都相同,两条都邪恶。我们注定
要在这种相同的性质中相遇,由此产生的打击对双方都致命。”于是,
人们慢慢抬起头,恢复勇气,像蜗牛似的伸长脖子来观看说这番话的
人。突然,他们的脸发烫,变形,显出最可怕的激情,扭曲得连狼都
会害怕。他们像一个巨大的弹簧般同时站起来。多么恶毒的诅咒!多
么凄厉的叫喊!他们认出了我。地上的野兽与人汇合,发出奇怪的喧
哗。相互的仇怨消失了,双方的愤恨转向公敌——我,大家一致同意
团结起来。支撑我的风啊,带我到更高处吧,我害怕这种背叛。让我
们渐渐地离开他们的视野,我们又一次满意地看到了激情的后果……
啊,鼻子上长着蹄铁形肉冠的菊头蝙蝠,感谢你振动翅膀唤醒我:事
实上,我不幸地发现这只是一场短暂的病,我厌恶地感到我重新活过
来。有人说你曾来吸我身体里所剩无几的血:为什么这个假设不是现
实!
11
一家人环绕着一盏台灯:
“我的儿子,递给我那把椅子上的剪刀。”
“母亲,剪刀不在这儿。”
“那就去另一个房间找。亲爱的主人,你可记得那个年代?我们
为了要一个孩子而许愿,他是我们晚年的支撑,使我们获得新生。”
“我记得,上帝满足了我们。我们对于这世上的命运无可抱怨。
我们每天都赞美上天的恩德。我们的爱德华具有他母亲的全部典雅。”
“以及他父亲的阳刚品格。”
“母亲,给你剪刀,我终于找到了。”
他重新作功课……但是,大门口出现一个人,注视了一会儿这幅
展现在他眼前的图景:
“这一场面意味着什么?许多人不如他们幸福。他们热爱生活的
理由是什么?马尔多罗,离开这个平静的家吧,你的位置不在这儿。”
他走开了。
“我不知怎么搞的;但是人的各种感觉在我的心中交战。我灵魂
忧虑,却不知为什么,气氛真沉闷。”
“女人,我的感觉和你一样,我担心我们会遇到什么灾难。让我
们相信上帝,最高的希望在他身上。”
“母亲,我喘不过气了,我头疼。”
“我的儿子,你也这样!我来用醋润湿你的额头和太阳穴。”
“不,善良的母亲……”
看,他很累,身子靠在椅背上。
“有个东西在我体内翻腾,我没法解释。现在,什么都让我烦恼。”
“你脸多苍白!今晚会有什么不祥的事件把我们三人抛入绝望的
湖中。”
我听见远方有撕心裂肺的痛苦长嚎。
“我的儿子!”
“啊!母亲!……我害怕!”
“快告诉我你是不是难受。”
“母亲,我不难受……我不说实情。”
父亲止不住地惊讶:
“那是人们偶尔在没有星光的宁静夜晚听到的喊叫。尽管我们能
听到声音,但发声的人却不在附近;因为,人们可以在三里之外听到
这些呻吟,风儿把它们从一个城镇传到另一个城镇。人们经常对我谈
论这一现象;可是,我从没有机会亲自判断其真实性。女人,你跟我
谈到灾难,如果在时间的漫长螺旋中存在真正的灾难,现在打扰他同
类睡眠的人就是这个灾难……”
我听见远方有撕心裂肺的痛苦长嚎。
“但愿他的诞生不是那个把他从怀中推开的家乡的灾害。他四处
游荡,遭人怨恨。有人说他从童年起就陷入一种原始的疯狂。有人认
为他本能地极端残忍,他自己也为此感到羞耻,他父母也因此痛苦去
世。还有人硬说他年青时被一个绰号玷污了名誉,在以后的残生中一
直得不到安慰,因为他受到伤害的自尊心从这个绰号上看到了人类恶
毒的确凿证据,这种对他的恶毒在最初几年就显露出来,以后又不断
增加。这个绰号就是‘吸血鬼’!……”
我听见远方有撕心裂肺的痛苦长嚎。
“他们还补充说,恶梦使他的嘴巴和耳朵日日夜夜、无休无止地
流血,一群幽灵坐在他床头,不由自主地被一种未知的力量推动,用
或者甜美或者像战斗怒号般的嗓音朝他的面孔持久、无情地投去那个
丑陋、永恒、只能和宇宙一起消亡的绰号。有人甚至肯定,是爱情使
他落到这种地步,或者这些叫喊表明他对深藏在他神秘过去的黑夜中
的罪行感到懊悔。但绝大多数人认为,他像昔日的撒旦一样受无以伦
比的骄傲折磨,企图与上帝一争高低……”
我听见远方有撕心裂肺的痛苦长嚎。
“我的儿子,这是特殊的知心话;我可怜你,这个年纪就听到这
些话,我希望你永远不学那个人。”
“说话呀,我的爱德华,回答我,说你永远不学那个人。”
“啊,亲爱的母亲,你给了我生命,如果一个孩子的纯真诺言还
有价值,我答应你永远不学那个人。”
呻吟声听不见了。
“女人,你干完活儿了吗?”
“尽管我们熬夜这么晚,我这件衬衫还差几针。”
“我也一样,我这一章已经开始却没有结束。让我们利用最后的
灯光完成每人的工作,因为快没油了。”
孩子叫道:
“愿上帝让我们活下去!”
“可爱的天使,到我这儿来;你将从早到晚在草地上闲逛,不必
用功。我那壮丽的宫殿用银墙、金柱和钻石门建成。你将听着天国的
音乐,不做晚祷,在想睡觉的时候睡觉。清晨,当太阳放射出灿烂的
光芒、欢快的百灵鸟在空中带着歌声飞向远方时,你仍可以待在床上
一直到你感到厌烦。你将行走在最珍贵的地毯上,你将永远处在最芬
芳的花香合成的气氛中。”
“现在身心都该休息了。孩子的母亲,用你肌肉发达的踝骨站起
来吧。该让你发僵的手指松开针线了,工作过度毫无益处。”
“啊,你的生活将多么甜美!我会送你一个魔力指环,你一转动
上面的红宝石,你就会像童话中的王子一样变得让人看不见。”
“把你的家什放到柜中,我也收起我的东西。”
“当你把红宝石转回正常位置,你将重新以大自然造就的本来面
目出现。啊,年轻的魔术师,这是因为我爱你,因为我渴望让你幸福。”
“不管你是谁,滚开。别抓我肩膀。”
“我的儿子,不要因童年梦幻的催眠而睡着了:大家还没有祈祷,
你的衣服也没有仔细叠放在椅子上……跪下!宇宙的永恒创造者,你
显示的仁慈无边无际,直至最小的事物。”
“你难道不喜欢清澈的小溪?那儿游动着千万条红色、蓝色和银
色的小鱼。你将用一张美丽的渔网捕捞,鱼儿自愿过来装满渔网。你
可以从水面上看到发亮的卵石,比大理石还要光滑。”
“母亲,看这些爪子。我要提防他;但是我内心平静,因为我无
可指责。”
“你看我们匍伏在你脚下,感到你的伟大而自惭形秽。如果有骄
傲的念头混入我们的想象,我们立刻用轻蔑的唾沫将它驱除,并将它
奉献给你作为不可或缺的牺牲。”
“你将在溪水中同少女一起沐浴,她们将用臂膀拥抱你。当你从
水中出来,她们会为你编织玫瑰和石竹的花冠。她们有蝴蝶的透明翅
膀,还有波浪形的长发在美丽的额头周围飘扬。”
“即使你的宫殿比水晶更漂亮,我也不会走出这屋子跟你去。我
相信你只不过是个骗子,因为你对我如此轻声地说话,害怕别人听见。
抛弃父母是一件坏事。我不当忘恩负义的儿子。至于你的少女们,她
们不会像我母亲的眼睛那么美丽。”
“我们全部的生命都消耗在歌唱你的荣耀的赞美歌中。我们就这
样活到现在,我们还将这样活下去直到从你那儿接到离开人间的命
令。”
“她们将顺从你最小的意愿,只想取悦于你。如果你想要永飞不
停的鸟,她们会带给你。如果你想要眨眼之间就能到达太阳的雪橇,
她们也会带给你。有什么东西她们不能带给你!她们甚至能带给你藏
在月亮中的风筝,大得像一个钟楼,尾上用丝带系着形形色色的小鸟。
当心你自己……听我的劝告。”
“随你便吧,我不想打断祈祷来喊救命。尽管你的身体在我想摆
脱它时突然消失,但你要知道,我不怕你。”
“在你面前,什么都不伟大,除了纯洁的心灵喷发的火焰。”
“如果你不想后悔,就考虑一下我对你说的话。”
“圣父,驱逐,驱逐那可能降临我家的灾难吧。”
“妖怪,你还不想走开吗?”
“留下我这个亲爱的妻子吧,她在我灰心丧气时安慰过我……”
“既然你拒绝我,我要叫你痛哭流涕,叫你牙齿发响如同吊死鬼。”
“留下我这个多情的儿子吧,他那纯洁的嘴唇才刚刚朝生命之晨
的吻半开。”
“母亲,他扼住了我的喉咙……父亲,快来救我……我喘不过气
了……祝福我!”
一道辽阔的、讥讽的叫声升上天空。看,昏头昏脑的老鹰是怎样
从云中落下,翻着跟头,完全被气柱击毙。
“他的心不跳了……她也和亲生骨肉一同死去。他面目全非,我
认不出来了……我的妻子!我的儿子!我想起遥远的过去,我曾当过
丈夫和父亲。”
当他注视那幅展现在眼前的图景时,他就想到他无法忍受这种不
公平。如果地狱之鬼给予他的力量,或者更正确地说,他从自身汲取
的力量有效的话,这个孩子在黑夜消逝之前就不应存在。
12
那个不会哭泣的人(因为,他总是把痛苦压抑在心中)发现自己
身处挪威。在弗罗群岛上,他观看别人寻找陡峭裂缝中的海鸟窝。把
探险者系在悬崖上的300米长绳如此牢固,他感到十分惊奇。无论如
何,他在那儿看到了一个明显的人类善行的例证,他无法相信自己的
眼睛。如果由他来准备绳索,他准在好几处都割开口子,让绳子断裂,
把猎人扔下大海。一天晚上,他向墓场走去。如果那些以奸淫死去不
久的美女尸体为乐事的少年愿意,就能听到下面的对话,对话消失在
同时展开的行动构成的画面中。
“掘墓人,是你要跟我谈话吗?一条抹香鲸渐渐地从海底升起,
把头露出水面,观看航行在这片孤独海域的船只。好奇心和宇宙一同
诞生。”
“朋友,我不能跟你交换意见。很久以来,柔和的月光使坟墓上
的大理石闪闪发亮。在这万籁俱寂的时刻,不止一人梦见出现一群被
链条锁缚的女人,拖曳着裹尸布,血迹斑斑,仿佛黑色的天空布满繁
星。睡觉的人像死囚般发出呻吟,当他醒来,发现现实比梦幻还要糟
糕三倍。我要用这把不知疲倦的铲子挖完这个墓坑,它明天早上就要
派用场。这是一个严肃的工作,不应该同时干两件事。”
“他以为挖坑是个严肃的工作!你以为挖坑是个严肃的工作!”
“为了羞辱人类,野鹈鹕决定让子女吞食它的胸脯,只有能创造
这种爱情的人为此事作证;尽管牺牲巨大,但这种行为可以理解。一
个小伙子看到他酷爱的女人躺在他朋友的怀里,他点燃了一支雪茄,
闭门不出,与痛苦结下牢不可缺的友谊;这种行为可以理解,一个中
学寄宿生被一个文明的贱民管束,这个贱民日日夜夜、夜夜日日,在
几个世纪般漫长的几年中眼睛总是盯着他,他感到强烈的仇恨汇成汹
涌的波涛,像一团浓烟涌上大脑,他的头几乎要爆炸了。从他被扔进
监狱开始到他不久后出来为止,高烧使他面容憔悴,眉毛颦蹙,眼眶
下陷。夜晚,他思索,因为他不愿睡觉。白天,他的思想飞过令人愚
笨的住所围墙,直到他逃脱,或者像瘟神似的被扔出这个永恒的禁区;
这种行为可以理解。挖一个墓穴经常超过自然的力量。外乡人,你怎
能指望铁镐翻动这片土地?它先是养育我们,然后又给予我们一个能
避开这些寒冷地区呼啸发狂的冬风的舒适床铺。这个用发抖的双手握
镐的人,白天战战兢兢地抚摩进入地下王国的昔日活人的脸颊,晚上
看见面前每一个木十字架都用火焰的字母写着人类还未解决的恐怖问
题:灵魂是死还是不死。宇宙的创造者,我对他一直保持着我的爱;
但是,如果我们死后不复存在,为什么许多晚上我看见每座坟墓都开
启?里面的居民轻轻推开铅盖,出来呼吸新鲜空气。”
“停下你的工作。激动耗费了你的力气;我看你弱得像芦苇,继
续下去简直是发疯。我身强力壮,我来替换你。你站开点儿;如果我
干得不好,你给我指点一下。”
“他臂膀上的肌肉可真发达!看他如此轻易地翻土真是一种乐
趣!”
“不应该让无益的怀疑烦扰思想:应该用哲人安详的规矩测量所
有这些坟墓,它们像花朵点缀草原似的散落在墓场:缺乏真实性的比
喻。危险的幻觉有可能产生在白天,但尤其会产生在夜晚。因此,不
要对眼睛似乎看到的神奇幻象感到惊奇。白天,当精神在休息时,审
问你的意识吧;它会肯定地告诉你,用自己的部分智慧创造了人类的
上帝具有无限的善心,将把死于人间的杰作收回自己的怀抱。掘墓人,
你为什么哭泣?为什么像女人般流泪?好好回想一下吧,我们在这条
断了桅杆的船上就是为了遭受苦难。上帝认为人能战胜最深重的苦难,
这是对人的一种赞扬。如果你的舌头长得和别人一样,就开口说话吧;
既然你最宝贵的心愿就是人不受苦,那么,道德——这个每人都力争达
到的理想是什么?”
“我在哪儿?我的性格变了吗?我感到一阵慰藉人的强大气流掠
过我平静的额头,宛如春天的和风唤醒老人的希望。这个人是谁?他
高尚的语言说出了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说得出的事情。他的嗓音中无
可比拟的旋律充满了音乐美。我喜欢听他讲话胜过听别人唱歌。但是,
我越观察他就越感到他神情不坦率。他的整个面部表情和那些只有上
帝才能启示的话语形成鲜明的对照。他的额头有几道皱纹,留着一个
抹不去的烙印。这个使他未老先衰的烙印是他的光荣还是他的耻辱?
应该崇敬地看待他那些皱纹吗?我不知道,而且害怕知道。尽管他言
不由衷,但我相信他这样行动自有道理,他身上残存的仁慈激励了他。
他沉溺于我不了解的冥想中,干劲倍增地从事他不习惯的艰苦工作。
汗水淋湿他的皮肤,他毫无感觉。他比我们看到摇篮中的婴儿时产生
的情感更忧愁。啊,他多么阴郁!……你来自何方?……外乡人,让
我摸摸你吧,让我把很少碰活人的双手放到你高贵的身体上。无论发
生什么事,我都会应付。这是我一生中摸过的最美丽的头发。谁敢反
驳说我不了解头发的质量?”
“我在挖坟墓时,你要我做什么?狮子在进食时不希望受人逗弄。
如果你不知道,我来告诉你。来吧,快点儿,完成你想干的事情。”
“毫无疑问,是血肉之躯在我的触摸下战栗,使我自己也跟着颤
抖起来。真的……我没做梦!那么,你是谁?你在那儿弯腰挖坑,而
我却像一个吃别人面包的懒汉似的无所事事。现在是睡觉的时间,或
者是把休息奉献给科学的时间。总之,人人都待在家中,小心地关好
门窗以防盗贼进来。他尽可能地把自己关在房里,旧壁炉的灰烬还能
用余热温暖房间。你,你做事和别人不一样,你的衣服显出你是一个
遥远国家的居民。”
“尽管我并不累,但是没必要更深地挖这个墓坑。现在,你脱去
我的衣服,再把我放到里面。”
“我们两人进行了一些时候的交谈太奇怪了,我不知道该怎样回
答你……我相信他是想开玩笑。”
“对,对,是真的,我是想开玩笑,对我说过的话别介意。”
他倒下去,掘墓人赶紧搀扶他。
“你怎么啦?”
“对,对,是真的,我撒了慌……当我扔开镐头时我很累……我
第一次干这种活儿……对我说过的话别介意。”
“我的意见越来越明确:这是一个有着可怕忧愁的人。愿上天驱
除我想要审问他的念头。他引起我的同情,我宁愿什么都不知道。再
说,他也不会回答我,这点很清楚:在这种失常的状态中打开心扉会
加倍痛苦。”
“让我从这个墓场出去,我要继续赶路。”
“你的腿无法支撑你,你行走时会迷路。我有义务为你提供一个
简陋的床铺;我没有别的。相信我;因为,好客并不意味着侵犯你的
隐私。”
“啊,可敬的虱子,你的身体没有鞘翅。有一天,你尖刻地责备
我不很喜欢你藏而不露的非凡智慧;也许你是对的,因为我对这个人
甚至没有感激之情。马尔多罗的指路明灯,你将把他的脚步引向何
方?”
“到我家去。不论你是一个犯下滔天大罪却粗心地没有用肥皂洗
净右手、观察这只手就可以轻易认出来的罪犯,还是一个失去姐妹的
兄弟,或是一个逃出王国的被废黜的君主,我那个真正雄伟的宫殿都
配接待你。它不是用钻石和宝石修建的,因为它只不过是一个简陋、
可怜的茅屋;但这个著名的茅屋有一段仍在继续、日新月异的历史。
如果它能讲话,它会让你惊奇,尽管你似乎对一切都不惊奇。多少次,
我和它一同看见棺材在面前列队行进,里面的尸骨被虫蛀蚀,比我靠
在上面的这个门扇还要腐烂。我的臣民无数,每天都在增加。我不用
定期清点人数就能发现这种增长。这里如同人间,每人都交税,金额
与他选择的住宅的华丽程度成正比;如果哪个吝啬鬼拒交他那一份儿,
我奉命找他算帐,执达吏般行事;到处都是想吃一顿美餐的狼和鹰。
我看见过排列在骷髅旗下的昔日美人和死后未变丑的人,男人、女人、
乞丐和王子,青年人的幻觉和老年人的骨架,才华和疯狂,懒惰和它
的对立物,假的东西和真的东西,骄傲的面具和卑贱的谦虚,被戴上
王冠的罪行和被出卖的无辜。”
“当然,直到出现晨曦——它即将来临,我不拒绝你的床铺,它配
得上我。我感谢你的好意……掘墓人,凝视城市的废墟很美,但凝视
人类的废墟更美!”
13
蚂蝗的兄长缓步行走在林中。他多次停下,开口想说话。但是,
每次咽喉都收缩,话被压下去,努力失败了。终于,他喊道:“人啊,
当你遇见一条死狗,仰面朝天,靠着一个阻止它漂走的水闸时,不要
像别人似的想着你的归宿不会比这只狗更好,就用手捕捉从它鼓胀的
肚中爬出的蛆虫,惊奇地注视它们,打开折刀把它们中的大部分剁成
肉泥。你在寻找什么奥秘?不论是我还是北冰洋海熊的四个鳍足都未
能解答生命的问题。小心,黑夜临近了,你从早晨起就待在那儿。你
父母和你妹妹看到你这么晚回来,会说什么呢?洗手上路吧,这条路
通往你过夜的地方……那是谁,在那儿,在地平线上,胆敢靠近我,
毫无惧色地上下左右跳跃;他多么威严,带着安详的温柔!他的目光,
柔和而深邃。他巨大的眼帘逗弄着微风,显得活灵活现。我不认识他。
盯着他的魔眼,我全身发抖;自从我吸了那个叫作母亲的人的干瘪乳
房以后,这还是第一次。似乎有灿烂的光环围绕着他。当他说话时,
自然中的万物不声不响,剧烈战栗。既然你仿佛被磁石吸引,自愿来
我这儿,我也不反对。他多美呀!说这话使我难受。你一定强壮有力;
因为,你的神情比人更有人情味,忧愁得像宇宙,美丽得像自杀。我
尽我所能憎恨你;我宁可看到一条蛇从世纪之初就缠绕在我的脖子上,
也不愿见到你的眼睛……怎么!……是你,蛤蟆!……肥胖的蛤蟆!……
不幸的蛤蟆!……饶恕我,饶恕我!……你到这片满是混蛋的土地上
来做什么?你模样如此甜美,你那又粘又臭的脓疱哪儿去了?你从天
而降,受命安慰世上各种生灵;你落到地上,快如巨鸢,双翼没因这
次漫长、壮丽的行程而疲倦;我看见了你。可怜的蛤蟆!我那时正思
考着无限,同时也思考着我的软弱,我想道:‘又多了一个比地上居民
高级的人,这是神的意志。为什么这不是我?天意不公还有何用?造
物主疯了吗?不过,他最强大,他的愤怒十分可怕!’池塘和沼泽的君
主,自从你覆盖着只属于上帝的荣光出现在我面前,你部分地安慰了
我;但我那摇摇欲坠的理智却毁灭在如此的伟大之前!那么,你是谁?
留下来吧……啊!还是留在这片土地上吧!收拢你洁白的翅膀,不要
翻动你忧患的眼皮向上看……如果你要走,我们一起走!”当甲虫、蜗
牛和鼻涕虫见到天敌而飞奔逃命时,蛤蟆坐在后腿上(酷似人腿),说
出下面的话:“马尔多罗,听我说。看我神情平静如同镜面,而且我自
信和你一样聪明。有一天,你曾把我叫作你生命的支柱。从此以后,
我没辜负你对我表现的信任。确实,我只是芦苇丛中的普通居民;但
是,多亏与你接触,汲取了你身上美的一面,我的理智增长了,可以
同你说话了。我来找你是为了把你拉出深渊。那些自信是你的朋友的
人每次看见你时都惊讶万分。你苍白,驼背,出现在剧院、广场和教
堂,或者用神经质的大腿夹打那匹只在夜晚疾奔的马,马背上载着鬼
怪主人,穿着一件黑色长外套。抛弃这些思想吧,它们比我更炽热,
使你的心空如沙漠。你的精神病得太重,所以你毫无觉察,还自以为
天生如此,嘴中每每吐出荒诞的话语,尽管其中充满恶毒的伟大。不
幸的人,你自出生之日起都说了些什么?啊,上帝用如此仁爱创造的
永恒智慧却残缺不全,多么让人伤心!你只带来了厄运,比看见饥饿
的豹子更让人恐惧!我宁愿粘住眼皮,缺少四肢或者去杀人也不愿成
为你!因为我恨你。为什么具有这种令我惊讶的性格?你有什么权力
像霉烂的、被怀疑论摇荡的沉船一样来到这片土地上,嘲笑这儿的居
民?如果你不喜欢这儿,就该回到你来的那些星球。市民不应像外乡
人似的住在农庄。我们知道空间中有比我们的星球更辽阔的星球,那
儿的人们智力发达,我们甚至无法想象。好,滚开吧!……离开这运
动的地面!……露出你掩藏至今的神圣本质,高高地飞向你的星球吧,
越早越好,你这个傲慢的人,我们并不羡慕;因为我还没能认出你是
人还是超人!那么,永别了;不必指望在路上再遇见蛤蟆。你是我的
死因。我要走向永恒,为你乞求饶恕。”
14
如果立足于表象有时符合情理,那么第一支歌就此结束。对试琴
的人不要太苛刻:琴声多奇怪!但是,如果你们为人正直,肯定已经
在种种缺陷中认出深刻的烙印。而我则将重新投入工作,在一段不长
的时间里发表第二支歌。19世纪的末叶将看到它的诗人(不过,他最
初不会由一篇杰作开始,而必须遵循自然法则);他出生在美洲海岸拉
普拉塔河口,那里两个昔日敌对的民族现在正用物质和精神的进步互
相赶超。南方的王后布宜诺斯艾利斯和卖弄风情的蒙得维的亚越过大
三角海湾的银色水面,互相伸出友谊的手。但是,连绵的战争在农村
建立了破坏帝国,欢快地收获大批牺牲者。再见了,老头,如果你读
了我的诗就记住我。小伙子,你也不要失望;因为,尽管意见相左,
你有个吸血鬼朋友。算上制造疥疮的疥螨,你就有了两个朋友!

第二支歌

1
马尔多罗的第一支歌去哪儿了?自从他口中塞满颠茄叶子,穿过
愤怒的王国,在一个沉思的时刻让它逃出之后,这支歌去哪儿了……
我们不大清楚。看守它的既不是树,也不是风。道德经过此地,意外
地在这些炽热的书页中发现一个刚强的保护人,看见他以坚定、正直
的步伐走向意识的阴暗角落和秘密纤维中。科学至少可以确定,从此,
那个长着蛤蟆脸的人不再认识自己,经常陷入疯狂的发作,酷似一只
林中的野兽。这不是他的错。他在羞怯的木犀草下卷起眼皮,一向以
为自己仅仅由善构成,恶的数量极少。突然,我把他的心灵和阴谋暴
露在阳光下,告诉他正相反,他仅仅由恶构成,善的数量极少,立法
者很难不让这点善蒸发。我没什么新闻要告诉他,我希望他不要为我
这苦涩的真理而感到永恒的耻辱;但是,这个愿望的实现也许不符合
自然法则。事实上,我从他奸诈的、沾满泥土的脸上揭下面具,让他
那些自我欺骗的崇高谎言一个个地坠落,仿佛象牙球跌入银盆:甚至
在理性驱散骄傲的黑暗时,他也不让平静把双手放到他的脸上,这是
可以理解的。因此,我搬上舞台的主人公招来了不可调和的怨恨,他
以荒谬的长篇慈善议论为突破口,攻击自以为不会受伤的人类。这些
议论如同沙砾般堆积在他们的书中,偶尔,当理智遗弃我时,我准备
评价这些书中如此滑稽、却又如此乏味的喜剧。他预料到了这点。在
图书馆的羊皮纸书面上镌刻善良雕像,这还远远不够。人啊!看你现
在一丝不挂,像条蛆虫,面对着我的钻石剑!丢掉你那种作风吧,不
再是假装骄傲的时候了:我以下跪的姿势向你抛去我的请求。有人观
察着你那罪恶的生活中最琐细的行为,他用顽强的敏锐织成的微妙罗
网包围着你。当他转过身子时,别相信他;因为,他在看着你……当
他闭上眼睛时,别相信他;因为,他还在看着你。尽管你的决心可怕,
狡猾,恶毒,但很难假定你能胜过那个我想象中的儿童。他最轻微的
打击都命中要害。只要谨慎,就可以让那个无知的人知道,豺狼和盗
匪并不互相吞食:这也许不合习俗。所以,把你的生命放心地交到他
的手中,让他照料吧,他将以自己熟悉的方式驾御它。不要以为他那
在阳光下闪烁的意图是想教训你;因为,他对你兴趣不大,或者说兴
趣很小:我宽厚地检验、测量,但还没接近完整的真理。但是,他喜
欢伤害你,理所当然地坚信你将变得同他一样恶毒,坚信你将来在末
日来临时,伴他走向地狱的宽敞深渊。他的位置早已标出,人们看到
那个地方有一个铁架,上面挂着链条和枷锁。命运将把他带到那儿,
葬礼的咽喉从未品尝过更美味的猎物,他也从未凝视过更体面的住所。
我似乎故意用一种慈父的腔调讲话,人类似乎无权抱怨。
2
我拿起创作第二支歌的羽笔——从一只棕色海雕的翅膀上拔下的工
具!但是……我的手指怎么啦?我刚开始工作,关节就瘫痪了。然而,
我需要写作……这不可能!好吧,我重复说我需要写下我的思想:我
像别人一样有权服从这种自然规律……但是,不,不,羽笔仍然不
动!……瞧,看,闪电越过原野在远处发光,暴风雨在天空滚动。下
雨了……还在下……好大的雨!……雷电发出巨响,击中半开的窗户,
击中我的前额,把我掀翻在方砖地上。可怜的小伙子!你的脸已经用
早来的皱纹和天生的畸形化了浓妆,不再需要这道含硫的伤疤(我刚
才假定伤口已经愈合,其实不会这么快)!为什么会有这场暴风雨,为
什么我的手指会瘫痪?这是不是来自上天的警告,以便阻止我写作,
阻止我一边从我的方嘴中分泌唾沫,一边更好地考虑我面对的事物?
但是,这场暴风雨并没引起我的恐惧。就是一群暴风雨我也不在乎!
如果我根据受伤的前额粗略地判断,这些天国的警察虔诚地履行了他
们那艰难的义务。我没有必要感谢万能的上帝那非凡的机智;他派遣
雷电,想把我的面孔从前额这个伤口最危险的地方精确地劈成两半:
愿别人祝贺他!但是暴风雨攻击的是一个更为坚强的人。那么,可怕
的、长着蝰蛇面孔的永恒的上帝,你把我的灵魂放在疯狂的边缘上,
放在愤怒的思想中,缓慢地杀死我,对此你还不满意;你以符合你的
尊严的方式进行了深入的研究,认为必须让我的前额流出一盆血!……
不过,有人对你说了什么话吗?你知道我不仅不爱你,而且还恨你:
为什么你还要坚持呢?你的品行什么时候才能脱去古怪的外衣?坦率
地对我说吧,如同对一个朋友:难道你竟然没料到,你在可恨的迫害
中表现出了一种天真的殷勤?你的任何一个天使都不敢穿这种可笑的
服装。你为什么生气?你知道,如果你让我躲过你的追捕活下去,我
的感激将属于你……过来,苏丹,用舌头给我舔掉这玷污地板的血。
包扎完毕:我用盐水洗净止住血的前额,在脸上缠绕了绷带。结果并
非无限:四件衬衫和两条手绢沾满血迹。最初,我们难以相信马尔多
罗的动脉容纳了这么多的血;因为,他的脸上只闪耀着死尸的光泽。
但毕竟就是这样。也许,这差不多是他的身体能够容纳的全部血液,
剩下的恐怕不多了。够了,够了,馋狗,让地板就这样吧,你的肚子
填满了。不要继续喝了;否则,你马上就会呕吐。你正好吃饱,回窝
里睡觉去,准备沉浸在幸福中吧,因为,你一本正经、心满意足地从
喉咙里咽下去的血球会让你在长长的三天中忘记饥饿。莱芒,你去拿
一把扫帚;我也想拿一把,但我没力气。你明白我没力气,不是吗?
把你的泪水放回皮囊中;否则,我会以为你没有勇气冷静地注视这道
巨大的伤痕,对于我来说,造成它的刑罚已经消失在过去的夜晚。你
去泉边打两桶水,洗完地板后把这些衣物放到隔壁房间。如果洗衣女
工像她应该做的那样今晚来的话,你就交给她;但是,大雨下了一个
小时,现在还在下,所以我想她不会出门;那她就会明天早上来。如
果她问你这些血是哪儿来的,你没必要回答她。啊!我多么衰弱!没
关系,我仍有力量拿起笔杆,有勇气挖掘我的思想。造物主用夹着雷
电的暴风雨来打扰我,仿佛我还是个孩子,这对他有什么好处?我依
然坚持写作的决心。这些绷带让我烦恼,我房间里的空气散发着血腥
味。
3
但愿不会有这么一天,洛昂格兰和我行走在街上,肩并肩,肘挨
肘,互不向望,像两个匆忙的行人!啊!但愿人们让我永远躲开这种
假设。永恒的上帝创造了世界,世界就是这个样子:如果他在一锤敲
碎一个女人脑袋所需的时间里,忘记他那恒星的尊严,向我们泄露秘
密,那他将显得十分明智;我们的人生在这些秘密中犹如一条舱底的
鱼般感到窒息。但是,他伟大而高贵,他以观念的力量超越我们。如
果他和人们谈判,全部的羞耻就会一直飞溅到他的脸上。但是……你
多卑鄙!为什么你不脸红?创建精神痛苦和肉体痛苦的军队来包围我
们,这还不够:我们的命运穿着破衣,它的奥妙还没被我们了解。万
能的上帝,我认识他……同样,他也应该认识我……如果我们偶尔行
进在同一条路上,他锐利的目光看见我从远处过来:他会走上岔道,
以便躲避白金三叉戟——大自然送给我的舌头!啊,造物主,如果你让
我倾吐我的情感,那我将非常高兴。我将用一只有力而冷酷的手操纵
辛辣的嘲讽,攻击你直到我生命的终点;告诉你,我心中盛着足够的
嘲讽。我将捶打你空洞的躯体;但是,我用力过猛,打出了残存在其
中的智慧碎片,你不愿意把这些碎片送给人类,无耻地把它们藏在肠
管中,因为你对人类和你平等感到嫉妒;狡猾的强盗,似乎你不知道
总有一天我会用永不闭合的眼睛发现它们,夺走它们,和我的同类分
享。我说到做到,现在,他们不再怕你了,他们平起平坐地和你商谈。
杀死我吧,让我的狂妄后悔吧:我敞开胸怀,谦恭地等待。那么出来
吧,可笑规模的永恒惩罚!……过分吹嘘、夸耀的属性!我戏弄他,
但他显然无法阻止我的血液循环。然而,我有证据表明,他毫不犹豫
地让其他人窒息而死,当他们处在青春年华,刚刚领略生活的乐趣。
这是纯粹的暴行,但只是根据我的偏见而论!我看见造物主点燃他那
无益的残酷,老人和儿童在烈火中丧生!不是我发动进攻,而是他迫
使我旋转他,仿佛钢丝鞭旋转一只陀螺。不正是他向我提供了对他自
己的指控吗?我的可怕激情不会枯竭!荒诞的恶梦哺育了它,失眠折
磨着我。前面的话是因为洛昂格兰而写下的,所以让我们回到他那儿
去吧。我担心他在以后会变得和别人一样,就决定在他度过纯真童年
时用刀杀死他。但是,我后来经过思考,明智、及时地放弃了我的决
定。他没料到他的生命曾有一刻处在危险中。一切都准备好了,刀也
买来了。这把刀很精巧,因为我喜欢优美和雅致,哪怕是凶器;但它
又长又尖。只要在脖子上来一刀,仔细划开一条颈动脉,我想这就够
了。我对我的行为感到满意,以后我再懊悔。好吧,洛昂格兰,你愿
意做什么就做什么,你喜欢怎么干就怎么干,把我在黑暗的监狱里关
一辈子,陪伴蝎子,或者抠出我的一颗眼珠,扔到地上,我永远不会
指责你一句;我是你的,我属于你,我不再为我而活。你给我造成的
痛苦比不上你给我带来的幸福——我知道那个用双手行凶来伤害我的人
具有比他的同类更神圣的本质!是的,这还是很美的:为一个人献出
自己的生命,从而保存并非所有人都恶毒这一希望,因为毕竟有一个
人用力地把我那苦涩同情中的怀疑和反感拉向他自身!……
4
午夜,从巴士底到马德莱娜,一辆公共马车也看不见。我错了,
那儿突然出现一辆,好似从地下钻出。几个迟归的行人凝神注视;因
为,它似乎和其他任何马车都不一样。一些人坐在顶层上,目光呆滞,
像是死鱼。他们相互拥挤在一起,仿佛失去了生命;然而,并未超过
法定的人数。当车夫用鞭子抽打马匹时,似乎是鞭子带动他的胳膊,
而不是他的胳膊带动鞭子。这些奇特、缄默的人聚集在一起,他们是
干什么的?他们是月亮上的居民吗?有时我们倾向于相信这点;但是,
他们更像一些死尸。马车吞噬着空间,急于抵达终点,铺路石发出响
声……它飞驰而去!……但是,一个飘忽的物体在尘土中顽强地追随
它的印迹。“我求你们停下来,停下来……我走了一天,腿全肿了……
我从昨天起就没吃过东西……我的父母抛弃了我……我不知该怎么
办……我决定回家,如果你们给我一个位子,我很快就到了……我是
个8岁的孩子,我信任你们……”它飞驰而去!……它飞驰而去!……
但是,一个飘忽的物体在尘土中顽强地追随着它的印迹。这些人中的
一个,长着冷酷的眼睛,他用肘推了一下邻座,似乎在表示他的不满:
银质的呻吟声一直传进他的耳朵。另一个人以难以察觉的方式低下头,
显出同意的样子,然后又陷入他那静止的利己主义,犹如一只乌龟缩
回甲壳。其他乘客的面容也都表现出和前两人相同的情感。喊叫声在
两三分钟里仍可以听见,一秒比一秒尖锐。一些窗户朝大街打开,那
儿有一张惊慌的面孔,手上拿着一盏灯,看了看马路,猛地合上百叶
窗,再也没出现。它飞驰而去!……它飞驰而去!……但是,一个飘
忽的物体在尘土中顽强地追随着它的印迹。只有一个沉浸在幻想中、
和这些石头人坐在一起的年轻人,似乎怜悯这个不幸的孩子。他不敢
提高嗓音为这个以为可以用他那双疼痛的小腿赶上马车的孩子说话,
因为别人向他投来鄙夷、蛮横的目光,他知道独自反对大家毫无益处。
他胳膊支在膝盖上,头埋在双手中,惊奇地寻思,“人类仁慈”是否真
是这个样子。此时,他意识到这只不过是一个空洞的字眼,甚至在诗
歌词典中都找不到,他坦率地承认自己的错误。他想:“其实,为什么
要关心一个小孩子呢?让我们把他搁一边吧。”然而,热泪滚过年轻人
的脸颊,他刚才亵渎了神明。他艰难地把手放到前额上,好像是要驱
散一片模糊他的智慧的乌云。他被扔进这个世纪,白白地奔忙;他感
到自己的位置不在这儿,然而他却出不去。可怕的监狱!可憎的命运!
隆巴诺,我从这天起对你感到满意!当我的脸上显出和其他乘客相同
的冷漠时,我在不停地观察你。年轻人愤怒地站起身,准备离开,以
免和别人一起干坏事——哪怕非自愿地干坏事。我对他招了招手,他
就来到我身边……它飞驰而去!……它飞驰而去!……但是,一个飘
忽的物体在尘土中顽强地追随着它的印迹。喊叫声突然停止;因为,
孩子的脚碰上了一块凸出的铺路石,他摔倒时磕破了头。马车消失在
地平线上,只剩下寂静的街道……它飞驰而去!……它飞驰而去!……
但是,再没有一个飘忽的物体在尘土中顽强地追随它的印迹。看,那
儿过来一个拾荒人,弯腰拿着暗淡的提灯;马车上的同类把良心加起
来也没有他的多。他刚才拾起了孩子;你们可以相信他会治疗孩子,
不会像父母那样抛弃他。它飞驰而去!……它飞驰而去!……但是,
拾荒人从他站立的地方,用他那锐利的目光在尘土中顽强地追随着它
的印迹!……愚蠢、痴呆的人类!你们会对你们这种行为后悔的。是
我在对你们说话。你们要后悔的,滚吧!你们要后悔的。我的诗歌就
是要用各种方法攻击人这只野兽和本不该创造出这条蛆虫的造物主。
我在生命结束前,将堆起一卷卷的书,然而,人们在这些书中只会看
到这唯一的思想,它永在我的意识中!
5
我日常散步时,每天都经过一条狭窄的街道;每天,一个10岁的
苗条姑娘沿着这条街跟随我,恭敬地隔开一段距离,眨着好奇的、讨
人喜欢的眼睛看着我。就年龄而言,她的身材又高又瘦。头上浓密的
黑发分在两边,无拘无束的辫子垂落在大理石般的肩膀上。有一天,
她照例跟随我;一个粗俗的女人用肌肉发达的胳膊抓住她的头发,如
同旋风抓住树叶,在高傲、缄默的脸颊上狠狠打了两巴掌,把这个迷
途的心灵带回家中。我枉然装出不在乎的样子;她从不忘记跟随我,
她的出现变得不合时宜。当我跨过另一条街、继续我的路程时,她停
在那条窄街的尽头,极力克制着自己,宛如沉默雕像,纹丝不动,不
断地看着前方,直到我消失。有一次,这个姑娘在我面前和我齐步走。
要是我加快步伐想超过她,她为了保持同样的距离就几乎跑起来;但
是,如果我放慢脚步使她和我之间有一段相当长的路程,那她也慢下
来,脚步中加进童年的稚趣。她来到街道的尽头,慢慢转过身子,挡
住我的路。我来不及避开,站到了她面前。她的眼睛又肿又红。我很
容易就看出她想和我说话却不知怎么说。她突然变得像死尸般苍白,
问我:“你能告诉我现在几点钟吗?”我对她说我没戴表,然后飞快地
离开了。从那天起,具有早熟、躁动的想象力的孩子,你在那条窄街
上再没有见过那个神秘的、穿着笨重的鞋子在曲折的十字路口伤心徘
徊的小伙子。那颗燃烧的彗星的出现不再是狂热、好奇、忧愁的主题,
不再照亮你那失望的观测表面。你将经常,过于经常,也许是始终不
断地想起那个似乎对现世生活的善与恶都不感兴趣的人,他无目的地
离去,脸上死气沉沉,头发竖立,步履蹒跚,臂膀在太空那嘲讽的水
中盲目地游动,仿佛在寻找希望的血淋淋的猎物——它被穿过空间广阔
区域的命运用无情的暴风雪不断地摇动。你再也见不到我,我再也见
不到你!……谁知道呢?也许这个姑娘并不是她所表现出的那种人。
她也许在天真的外貌下掩藏着一个巨大的诡计,18年的体重和罪恶的
魅力。我们见到过一些卖笑女郎快乐地离开不列颠群岛,越过海峡。
她们像金色的蜂群般展开翅膀,在巴黎的灯火前盘旋。当你们看到她
们时,你们会说:“她们还是孩子,她们不会超过10岁或12岁。”事
实上,她们20岁了。啊,按照这种假定,真该诅咒那条阴暗街道的拐
角!发生在那儿的事情真可怕!真可怕!我现在想,她母亲打她是因
为她没能巧妙地从事她的职业。可能她仅仅是个孩子,那她母亲就更
有罪。我,我不愿意相信这个猜测,它只是个假设,我更愿意在这种
浪漫的个性中爱恋一个过早敞开的心灵……啊!姑娘,你明白了吧,
如果我再经过那条狭窄的街道,我劝你不要重新出现在我的眼前。你
也许要付出巨大代价!鲜血和仇恨已经像沸腾的潮水涌向我的大脑。
我喜爱我的同类,我够宽厚了!不,不!我从诞生之日起就下定了决
心!他们,他们不爱我!在我触摸污秽的人手之前,人们将看到世界
坍塌,花岗石像鸬鹚般在海面浮行。缩回去……缩回去,这只手!……
姑娘,你不是一个天使,总而言之,你将变得和其他女人一样。不,
不,我恳求你不要重新出现在我紧皱的斜眉前。我可能会在一个失去
理智的时刻,抓住你的双臂,像洗衣拧水似的扭曲它们,让它们像两
根枯树枝似的发出断裂的响声,然后使用暴力让你把它们吃下去。我
可能会以爱抚、温柔的神情用双手捧起你的头,把我贪婪的手指插入
你无辜的脑叶中,嘴唇带着微笑取出一块灵验的脂肪,擦洗我这双由
于永恒的失眠而疼痛的眼睛。我可能会用一根针缝住你的眼皮,使你
无法看到世界的景象,无法找到你的道路;给你当向导的不会是我。
我可能会用一只铁臂抬起你那处女的身体,抓住你的双腿让你像投石
器似的绕着我旋转,集中我的气力画出最后一个圆周,然后把你抛向
城墙。每一滴血都将溅到一个人的胸脯上,以便恫吓人类,在他们面
前放上证明我恶毒的例子。他们将不停地撕碎自己身上的衣服和皮肉;
但是,血滴无法除去,还在同一个位置上像钻石般发光。你放心吧,
我将命令半打仆人保护你那尊贵的残骸,防止被贪婪的饿狗吃掉。也
许,尸体像一只熟透的梨似的还贴在墙上,没落到地上;但是,如果
人们不留神,这些狗就会高高地跳起来。
6
这个孩子多可爱!他坐在杜伊勒利宫花园的长椅上,大胆的目光
射向远方空中某个看不见的物体。他大概不超过8岁,然而,却不像
常见的那样贪玩。至少,他不应该这么孤单,而应该欢笑着和同学一
起闲逛;但这不是他的性格。
这个孩子多可爱!他坐在杜伊勒利宫花园的长椅上。一个男人心
怀鬼胎,举止暧昧,过来坐在同一条长椅上,坐在他身旁。这是谁?
我没必要告诉你们;因为,你们将通过他那拐弯抹角的言辞认出他。
让我们听他们交谈,别打扰他们:
“孩子,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天堂。”
“你想天堂这没必要,想人间就足够了。你才刚刚出生,是不是
已经活腻了?”
“不,可人人都喜欢天堂胜过人间。”
“噢,我就不是。因为,既然天堂和人间都由上帝创造,你肯定
会在天堂遇到和在尘世一样的苦恼。你死后,不会按功领赏;因为,
如果人们在这个世界上对你不公正(你的经验以后会证明这点),那没
有理由在另一个世界上就对你公正。你最应该做的,不是想着上帝,
而是自己为自己主持正义,因为人们拒绝把它给你。如果你的一个同
学冒犯了你,你难道不高兴杀死他?”
“可这是被禁止的。”
“这并不像你以为的那样被禁止。关键只在于不要被人捉住。法
律提供的公正一钱不值,重要的是被冒犯者对法律的解释。如果你讨
厌一个同学,想到他每时每刻都浮现在你眼前,你难道不痛苦?”
“这是真的。”
“那么,现在有个同学使你一生都不幸;因为,尽管他看到你只
是被动的恨他,他却依然继续嘲弄你,给你造成痛苦却未受惩罚。因
此,只有一个方法来结束这种局面:清除自己的敌人。这就是我最终
要说的,以便让你明白当前的社会建立在什么基础之上。人人都应该
自己报仇,否则他只是一个傻瓜。最狡猾、最强壮的人才能战胜自己
的同类。你难道不想有一天统治你的同类?”
“对,对。”
“那就当最强壮、最狡猾的人吧。你还太年轻,不可能最强壮;
但是,你从今天起就可以使用诡计,它是天才人物最美的工具。牧羊
人大卫用投石器射出一块飞石击中巨人歌利亚的前额,他仅仅是靠诡
计才战胜了对手;相反,如果他们拦腰相抱,巨人会把他像苍蝇般压
扁,这难道不令人赞叹?你也一样。公开宣战,你永远不能战胜人类,
你却想把自己的意志强加给他们;但是,采用计谋,你一人就可以同
所有人作斗争。你想得到财富、荣誉和美丽的宫殿吗?或者,当你对
我表明这些高尚的抱负时是在骗我?”
“不,不,我没骗你。可是,我想用其他方法得到我想要的东西。”
“那你什么也得不到。纯洁、憨厚的方法毫无用处。应该在工作
中采取更有力的手段、更巧妙的策略。在你靠美德出名并达到目的之
前,100歌其他人将有时间从你的背上翻过去,抢先来到路程的终点,
你那些狭隘的思想在那儿将找不到位置。必须懂得更宽广地拥抱现时
的地平线。例如,你难道从未听人讲起过胜利带来的巨大荣耀?然而,
胜利不会自己走来。必须洒下鲜血,大量的鲜血才能孕育胜利,才能
把它放到征服者的脚下。没有你在平原上看见的那些散乱的尸骨和肢
体——那儿发生过明智的屠杀,就没有战争,而没有战争就没有胜利。
你看,想出名,就必须高高兴兴地跳进炮灰形成的血河。目的宽恕方
式。想出名,第一件事是要有钱。然而,你却没钱,所以就必须通过
谋杀来赚取;但是,你不够有力,不能使用匕首,所以就当小偷吧,
一直当到你的四肢变得强壮。为了让它们更快地粗壮起来,我建议你
一天做两次体操,早上一小时,晚上一小时。这样,你不必等到20岁,
15岁就可以尝试犯罪,并会获得某种成功。对荣誉的爱恋宽恕一切。
也许,当你以后成为那些同类的主宰时,你给他们带来的好处和你起
初给他们造成的痛苦几乎一样多!……”
马尔多罗发觉,热血在他那个年轻交谈者的大脑中沸腾:他鼻孔
扩张,嘴唇吐出轻微的白沫。他给孩子按脉;脉搏急促。娇嫩的身体
在发烧。他对他那些话的后果感到担忧;这个无赖溜掉了,他因未能
更长久地和这个孩子交谈而感到气恼。成年人控制激情尚且如此困难,
何况一个摇摆于善恶之间、毫无经验的孩子!相对来说,他难道不需
要更多的毅力吗?孩子卧床躺了三天。愿母亲的爱抚把平静带给这朵
敏感的鲜花——美好灵魂的脆弱外壳!
7
那边,鲜花环绕的树丛中躺着阴阳人,他昏睡在草地上,浸泡在
泪水中。月亮从云中露出圆轮,苍白的光线抚摩着少年柔嫩的脸庞。
他的容貌显出男性的力量,同时又有天女的典雅。他身上的一切似乎
都不自然,甚至连肌肉都不自然,这些肌肉穿过女性体型那和谐的轮
廓开出了一条通道。他把一只胳膊弯过来,放在前额上,另一只手压
住胸口,仿佛要抑制心脏的跳动,这个心脏担负着永恒秘密的重荷,
无法理解任何一种隐情。他对生活感到厌倦,对行走在人群中感到羞
耻——这些人和他不相象,绝望占据了他的灵魂,他像山谷中的乞丐一
样孤独地游荡。他怎样谋生呢?他没料到有人在监视他,一些仁慈的
心灵密切关注着他,不会抛弃他:他多么善良!他多么随和!有时他
自愿地和一些性情敏感的人交谈,但保持着距离,不碰他们的手,担
心发生想象的危险。如果有人问他为什么要把孤独当作伴侣,他便向
天上抬起眼睛,勉强忍住责备上帝的泪水;但是,他不回答,这个唐
突的问题在他那眼睑的白雪上撒下清晨的红玫瑰。如果谈话持续下去,
他就变得不安,似乎为了逃脱一个无形仇敌的追捕而把眼睛转向四面
的地平线,突然挥手告别,展开苏醒的廉耻心的翅膀离去,消失在树
林中。人们一般都把他当成疯子。一天,四个蒙面人奉命向他扑去,
紧紧地捆住他,只剩两腿还能动弹。他们用粗糙的皮鞭抽打在他的背
上,要他即刻走上通往比塞特收容所的道路。他一边挨打,一边微笑,
并对他们谈起许多他研究过的、对还没跨过青春门槛的人大有教益的
人文科学,谈起人类的命运,完全公开了他心灵中诗一般的高贵,他
的话语充满情感,充满智慧,看守们因自己犯下的罪行而大惊失色,
松开他折断的臂膀,跪倒在他的脚下,请求饶恕并获恩准,然后带着
人类身上平日罕见的崇敬神情离去。自从这次人们经常谈论的事件以
后,人人都猜到了他的秘密,但为了不增加他的痛苦而装出不知道的
样子。政府给了他一份体面的抚恤金,想让他忘掉人们曾经企图不预
检就把他强行关入疯人院。他只花一半的钱,余下来的送给穷人。当
他看见一男一女在梧桐小路上散步时,便感到自己的身体从下到上裂
成两半,每个新的部分要去搂抱一个散步人;但这只是一种幻觉,理
智马上就夺回了它的帝国。所以,他既不出现在男人中,也不出现在
女人中;因为,他那过度的、产生于他只不过是个魔鬼这个念头中的
廉耻,阻止他把自己火热的善意送给任何人。他认为这是亵渎自己,
他认为这是亵渎别人。他的骄傲向他反复述说这句格言:“人皆居于天
性。”我谈到他的骄傲,这是因为他害怕如果把自己的生活和一个男人
或一个女人结合在一起,别人早晚会指责他,会认为他身体构造的形
态是一个巨大的缺陷。他被这种大逆不道的、仅仅来自他自己的假设
所伤害,便以自尊心为掩护坚持孤独地待在痛苦中,没有安慰。那边,
鲜花环绕的树丛中躺着阴阳人,他昏睡在草地上,浸泡在泪水中。小
鸟儿醒来,透过树木的枝叶出神地凝视这张忧郁的脸庞,夜莺不愿唱
起它那水晶的咏叹调。不幸的阴阳人在这儿过夜,树林变得像坟墓一
样庄严。啊,迷途的旅人,你的冒险精神使你在最初的童年便离开父
母;干渴在沙漠中给你造成痛苦;你在被驱逐到异邦长期流浪之后,
也许在寻找你的祖国;你的听差——你的忠实朋友和你一起承受了流亡,
承受了你那流浪者的性情使你穿越的恶劣气候;这些在遥远的土地上、
在未勘探的大海上、在极地的浮冰中、或是在烈日的威力下的旅行给
人以尊严;你那好似颤抖的微风般的手不要触摸这些垂落在地上、混
杂在绿草中的卷发。离开几步吧,这样你的表现会更好。这些头发是
神圣的;这是阴阳人自己的愿望。他不愿让人的嘴唇以宗教方式亲吻
他那山峦的气息使之芬芳的头发,亲吻那此时如同天宇中的星辰般闪
光的前额。但是,最好相信,真有一颗星星离开轨道,穿过空间,落
在这个威严的额头上,钻石的星辉好像光轮将它环绕。夜晚用手指拨
开他的忧愁,披上全部的魅力来庆祝他的睡眠,这个廉耻的化身,这
个纯洁天使的完美形象:昆虫的鸣叫变得难以觉察。树木垂下茂密的
枝叶,为他遮挡露水,微风弹起悦耳的琴弦,穿过宇宙的沉寂,把喜
悦的和声送向他低垂的眼睑;他的眼睑一动不动,以为在聆听有节奏
的、空中世界的音乐会。他梦见自己幸福,梦见他的身体改变了性质,
或者,至少,梦见他在一朵紫红色的云彩上飞行,飞向另一个星球,
那儿居住着和他天性相同的生物。唉!愿他的幻觉一直延续到晨曦苏
醒的时候!他梦见鲜花好似发了疯的巨大花环围绕着他跳舞,甜美的
芳香浸透了他,此时,他则躺在一个美貌非凡的人的怀抱中,唱着一
支爱情的赞歌。但是,他手臂缠绕的只不过是黄昏的雾气,当他醒来
时,他的手臂就会松开。阴阳人,不要醒来;我求你,不要醒来。为
什么你不愿意相信我。睡吧……永远地睡吧。我允许你挺起胸膛,追
随幸福的空想;但是,不要睁开你的眼睛。啊!不要睁开你的眼睛!
我想就这样离开你,以免看见你苏醒。也许有一天,我会借助一本厚
书,在动人的篇章中讲述你的故事,并因其中包含的事物以及其中得
出的教训而感到恐惧。直到现在,我没能做这件事儿,因为,每次我
想做,大量泪水便滴到纸上,我的手指便颤抖,而我并不老。但是,
我希望最终会有这种勇气。我的神经并不比一个女人的更坚强,每次
我一想到你那巨大的不幸,便像一个小姑娘般昏迷过去,对此我感到
愤慨。睡吧……永远地睡吧。但是,不要睁开你的眼睛!啊!不要睁
开你的眼睛。永别了,阴阳人!我将每天都不忘记为你而向上天祈祷
(如果是为我,我才不祈祷呢)。愿你心中充满安宁。
8
当一个具有高音歌喉的女人发出颤颤悠悠、富有旋律的音符时,
我听到这种人体的和谐,眼中便充满潜伏的火苗,射出痛苦的光芒,
耳中似乎回荡起炮鸣般的警钟。这种深深地厌恶和人相关的一切的情
感是从哪儿来的?如果和声从乐器的纤维中飞出,我会怀着快感倾听
那些珍珠般的、有节奏地穿过大气的柔波而消逝的音符。感知仅仅传
给我的听觉一个淡薄的印象,它使神经和思想溶解开来;一种难以形
容的昏沉用神奇的罂粟裹住了我那有效的辨别力和活跃的想象力,好
似一块纱布过滤光线。据说,我诞生在耳聋的怀抱!在童年的最初时
期,我听不见人们对我说的话。当人们费尽气力终于教会我说话时,
我只是在看了别人写在纸上的字,才能表达自己的思路。有一天,不
吉祥的一天,我长得又漂亮又纯洁,人人都赞美圣童的智慧和善良。
许多人看见那个清秀的、安放着灵魂宝座的容貌,良心便会羞红。人
们怀着崇敬靠近他,因为他们在他眼中觉察到天使的目光。啊,不,
我深知童年的幸福玫瑰不会永久地开花,它们被编织成变幻无常的花
冠戴在他那谦和、高贵、所有母亲都狂吻的额头上。我开始感到,宇
宙以及它那布满毫无表情、惹人恼火的星辰的穹苍,也许不像我以前
梦想的那样伟大。好吧,有一天,我对脚踏尘世旅行的崎岖小路、像
醉鬼般踉踉跄跄地穿越人生的阴暗墓穴感到厌倦,便缓慢地向天穹的
凹面抬起我那忧郁的、带有巨大蓝圈的双眼,我如此年轻却敢于探究
天国的奥秘!我没有发现我寻找的东西,于是就更高、更高地抬起我
那惶恐的眼皮,终于看到一个由人粪和黄金制造的御座,那个自封的
造物主端坐在上面,心怀愚蠢的骄傲,身披用医院中未洗的床单做成
的裹尸布。他手上拿着一个死人的腐烂躯体,依次将它从眼前送到鼻
下,又从鼻下送到嘴中;一到嘴中,人们可以猜出他要做什么。他的
双脚浸泡在一个宽阔、沸腾的血池中,血池表面突然浮起两三颗谨慎
的人头,又立即以飞箭的速度沉下去,好似绦虫穿过便壶中的物体:
众所周知,照鼻梁猛踢一脚,便是对违抗规章制度的奖赏,这种违抗
是因为需要在另一个环境呼吸;说到底,这些人并不是鱼!他们最多
只不过是在这种污秽的液体中潜游的两栖动物……当造物主两手空空
时,便用前两个脚爪像钳子般夹起一个潜水员的脖子,把他举到空中,
让他离开淡红的淤泥——鲜美的调味汁!他把这家伙像别人一样干掉。
他首先吃头,然后是大腿和胳膊,最后是躯干,直到一无所剩;因为,
他连骨头都要嚼烂。他在他那永恒的其他时间里就这样继续下去。有
时,他喊道:“我创造了你们,因此我有权随意处置你们。你们没有冒
犯我,我不否认这一点。我让你们痛苦,这是因为我高兴。”然后,他
又重新吃那顿残忍的饭,掀动着下颌,下颌又带动了满是脑浆的胡须。
啊,读者,最后这个细节没让你的嘴巴流口水吗?谁想要这种一刻钟
前在“鱼湖”中钓到的、如此可口、如此新鲜的脑浆,谁就不要吃饭。
我四肢瘫痪,嗓门无声,观看了一会儿这出表演。有三次,我像一个
受到过分强烈震动的人似的几乎仰面翻倒;有三次,我终于站稳了脚
跟。我身上的纤维没有一根不动,我像火山内部的岩浆一样颤抖。最
后,我无法快速呼出带来生命的空气,胸口沉闷,嘴唇半开,终于发
出一声呐喊……一声如此凄厉的呐喊……以至于我听到了它!我耳中
的镣铐突然解除,鼓膜在这团用力排出身外的发声气体的冲击下产生
巨响,被自然判刑的器官中出现了新现象。我刚才听见声音了!第五
感官在我身上复活了!但是,我从这一发现中能得到什么乐趣呢?从
此,人声传到我耳中,只带来痛苦的情感——对不公正感到可悲。当有
人对我说话时,我就想起曾有一天在可见星球之外看到的一切,我那
压抑的情感转变成猛烈的吼叫,音色和我的同类一模一样!我不能回
答他;因为,在那个可恶的红海中对人类的软弱施加的酷刑犹如被剥
了皮的大象咆哮着从我的额前经过,用火的翅膀剃去了我那烧焦的头
发。以后,当我更加了解人类时,这种可悲的情感中又加上了对这只
老虎后母的强烈气愤,它那些凶恶的子女只会咒骂和作恶。大胆的谎
言!他们声称他们身上的恶只是例外的情况!……现在,这早就结束
了,我早就不和任何人说话了。啊,无论你们是谁,当你们在我身边
时,你们的声带不要让任何调逃出,你们那不动的喉咙不要竭力超过
夜莺,而你们自己则千万不要试图借助语言来让我了解你们的心灵。
保持肃静吧,什么也不要打破它;谦恭地把你们的双手合在胸口上,
向下闭住你们的眼皮。我对你们说过,自从视觉让我认识了至高无上
的真理,恶梦日日夜夜都来贪婪地吮吸我的咽喉,我在那个地狱般的
时刻里感受到的痛苦不断地用回忆来追逐我,我甚至在思想中也没有
勇气让它重现。啊!当你们听见雪崩从冰冷的山巅落下、听见母狮在
干旱的沙漠中因失去幼仔而呻吟、听见风暴履行它的天职、听见狱中
的囚犯在上断头台的前夜吼叫、听见凶残的章鱼向大海的波浪讲述它
对游泳者和溺水者的胜利时,说说看,难道这些庄严的声音不比人类
的傻笑更美吗!
9
有一只昆虫,人们花钱喂养它。他们丝毫不欠它;但是,他们却
怕它。这家伙不爱饮酒,却好喝血,如果人们不满足它的正当需要,
它就可以通过一种玄秘力量,变得和大象一样粗壮,把人们像麦穗般
压碎。以后,应该看看人们怎样尊重它,怎样以狗的崇敬关心它,怎
样把它放在天地间一切动物之上来赏识它。人们把头给它当宝座,而
它则庄重地把爪子挂在发根上。以后,当它长肥、上了年纪时,人们
便模仿一个古老民族的习俗杀死它,不让它感到晚年的苦痛。人们为
它举行宏伟的葬礼,像是为了一个英雄,显要的公民把棺材扛在肩上,
径直走向坟墓的顶盖。在湿润的、被掘墓人用他那把具有远见的铁锹
翻动的土地上,人们组合起多彩的词句,谈到灵魂的不朽,谈到生命
的虚无,谈到上帝那无法解释的意志,大理石永远地掩埋了这个终日
勤劳的生命,它成为一具尸体。人群散去,夜晚立即用它的阴影覆盖
了墓地的围墙。
但是,人类,你们不要因痛苦地失去了它而悲伤。看,它慷慨地
满足了你们:它的无数子女在向前进,这些蛮横、可爱的小家伙的出
现,似乎缓和了你们的绝望,减轻了你们的痛苦,它们将来会成为出
色的、用非凡的美丽打扮的虱子——具有圣贤风度的妖魔。它曾在你们
的头发上用慈母的翅膀孵化过好几打心爱的虫卵,这些外来居民将拼
命地吸干你们的头发。这个时刻迅速来临,虫卵裂开了。你们什么也
不要担心,这些哲学少年穿过短暂的一生立即长大。它们将长得非常
大,将让你们感觉到它们的爪子和吸盘。
你们这些人不知道为什么它们不吞噬你们的头骨,而仅限于用它
们的吸泵汲取你们那血液中的精华。等一下,我来告诉你们;这是因
为它们没有这种气力。你们可以确信,如果它们的下颚尺寸和它们的
无限心愿相符合,你们的脑浆、视膜、脊柱、全身都会被吃掉,犹如
一滴水。你们到街上的年轻乞丐上用显微镜观察一只正在工作的虱子
吧,你们会赞不绝口的。可惜这些留着长发的强盗个子太小。它们不
适合应征入伍;因为,它们没有法律要求的必不可少的身材。它们属
于短腿小人国,而盲人却毫不犹豫地把它们归入微生物。那只和虱子
交战的抹香鲸,该它倒霉,它尽管身材高大,眨眼间就会被吃掉。它
将剩不下尾巴,无法去发布新闻。大象让人抚摸,虱子却不让。我不
建议你们进行这种危险的试验。如果你们手上长毛,或者仅仅由骨肉
构成,那就当心点儿。你们的手指完蛋了。它们劈啪作响,如同遭受
酷刑。皮肤被奇异的魔法剥去。虱子没有能力犯下同它们的想象力所
酝酿的一样多的罪行。如果你们在路上发现一只虱子,那就继续赶路
吧,别用舌头去舔它的乳头。这可能会给你们造成事故。这类事儿曾
发生过。啊,人类,这不要紧,我对它给你们造成的痛苦的数量已经
满意;不过,我希望它给你们造成更多的痛苦。
你们对这个神明的崇拜已经腐烂,你们将把这种崇拜保持到什么
时候?你们向它祈祷,并且为了赎罪而献上丰盛的祭品,它却对此无
动于衷。看吧,这个丑陋的大亨,你们用花环虔诚地装饰了祭坛,洒
下大盆大盆的鲜血和脑浆,它却对此毫不感激。它毫不感激……因为,
自从事物的开端,地震和风暴就一直在继续肆虐猖獗。然而,这是值
得观看的场景,它越是显得冷漠,你们就越是佩服它。显然,你们在
提防它那些掩藏起来的能力;你们的推理建立在下述思考之上:只有
最强大的神明才会如此轻蔑地对待那些信仰它那种宗教的信徒。因此,
每个国家存在着不同的神明,这儿是鳄鱼,那儿是妓女;但是,一涉
及到虱子这个神圣的名字,世界全国人民都吻着他们那奴隶的锁链,
一起跪倒在庄严的教堂广场上,跪倒在安放着这个丑陋、嗜血的偶像
的台座前。那个不顺从自己的爬行本能、装出反叛的样子的民族迟早
会像秋叶般从地球上消失,被无情神明的复仇所歼灭。
啊,虱子,收缩的瞳孔,只要江河还将流水倒入大海的深渊,只
要星辰还在轨道上运行,只要沉寂的真空还无边无际,只要人类还用
殊死的战争撕开自己的胸膛,只要神圣的正义还向这个自私的星球投
下复仇的闪电,只要人类还不承认、还蔑视、嘲弄自己的创造者——这
并非无理,你对宇宙的统治就有保障,你那王朝的链环就会从一个世
纪延伸到另一个世纪。我向你致敬,初生的太阳,天上的救星,你是
人类的隐形仇敌。你要不断地让肮脏这个女人在淫秽的拥抱中和人类
结合在一起,让她发誓——誓言不要写在粉末中,她将永远是人类的忠
实情妇。你要不时地亲吻这个高贵荡妇的长裙,纪念她必然向你提供
的重要援助。如果她没用猥亵的乳房引诱人类,你很可能就不存在了,
你是这种合理、持久的交配的产物。啊,肮脏之子!告诉你母亲,如
果她放弃人类的床铺,孑然一身、无依无靠地走上孤独的道路,那她
将看到这会影响她的生活。愿她那些在芳香的内壁中怀了你九个月的
肠子,一想到它们那嫩弱的婴儿因此而要碰到的危险便翻腾一阵子;
这个婴儿曾经如此可爱、安静,但现在已经变得冷酷、凶恶。肮脏,
帝国的皇后,你那贪婪的后代肌肉正在逐渐地增长,让这种景象保留
在我这仇恨的眼睛中吧。你知道,你只要更紧地靠在人类的肋骨上就
可以达到这个目的。这你可以做到,这不伤害风化,因为,你们早就
结婚了。
至于我,如果允许我给这支赞歌加几句话,我要说我让人修筑了
一个矿坑,面积40平方法里,并有相当的深度。那儿掩藏着有生命的
虱矿,纯洁而邪恶。矿藏填满坑底,宽阔、稠密的矿脉向各个方向蜿
蜒伸展。我以下述方式建立了这座人工矿藏。我从人类的头发上揪出
一只母虱。人们看见我和它连睡了三个晚上,然后我把它扔进矿坑。
人体授精在其他相同场合不会有任何结果,但这次却必然成功。几天
以后,成千上万的怪物诞生在阳光下,麇集在质地坚密的纽结中。经
过一段时间,这个丑陋的纽结变得越来越大,并获得水银的液体性质,
分成几个支叉。每当我没有扔给它们一个刚刚出世的、母亲希望他死
的私生子或者一条我在夜晚从某个被氯仿麻醉的姑娘身上砍下的胳膊
作为食物时,它们便互相吞食来汲取养料,现在便是如此(出生率高
于死亡率)。每隔15年,人类身上的虱子便显著地放慢了繁殖速度,
它们自己预见到了彻底灭亡之日的必然来临。因为,人类比他们的仇
敌更聪明,终将战胜仇敌。此时,我就用一把恶毒的、使我增加力量
的铁锹从这个取之不尽的矿藏中铲出像山峰般巨大的虱块,用斧子砍
碎,在深夜里运送到城镇的交通要道上。它们在那儿接触到人的体温,
溶解开来,变成在曲折的地下矿道中的最初形态,在沙砾中挖出一条
河床,化成小溪,流入住家,犹如害人的精灵。看家狗低沉的吠叫,
因为它感到大群陌生的生物穿过墙上的孔隙,把恐怖带到睡眠的床头。
也许,你们在一生中至少听见过一次这种痛苦的长嚎。它那无能为力
的眼睛企图看透夜晚的黑暗;因为,它那狗的大脑弄不明白这件事。
这种嘈杂声激怒了它,它感到自己被出卖了。千百万敌人就这样像蝗
虫组成的乌云般袭击每一座城市。这要持续15年。它们将向人类开战,
给他们造成灼痛的伤口。过了这段时间,我将派遣另外的虱子。当我
捣碎这些有生命的材料块时,一个碎片有可能比另一个更稠密。这些
原子做出疯狂的努力来分裂它们的结块,以便去折磨人类;但是,凝
聚力却牢不可破。它们最后的痉挛产生出巨大的力量,石块因无法摆
脱它的生命法则而像被火药推动似的自己跳到高空,然后再落下来,
深深地陷入地下。有时,喜欢幻想的农夫发现一颗陨石垂直地劈开天
空,落到一片玉米地上。他不知道石块是从哪儿来的。你们现在有了
关于这一现象的简短、清晰的说明。
如果虱子覆盖地球如同沙砾覆盖海滨,那人类将为可怕的痛苦所
折磨,将会被歼灭。这是什么样的景象!我将展开天使的翅膀,停在
空中观望。
10
啊,严谨的数学,自从你们那比蜜还甜的深奥课程像凉爽的波浪
滋润我的心田之后,我没有忘记你们。我在摇篮中就本能地渴望畅饮
你们那比太阳还古老的泉水,我现在仍然行走在你们那庄严庙宇的神
圣广场上,我是你们最忠实的信徒。我的精神曾有些模糊,曾被一种
我说不上来的、好似浓烟的东西笼罩;但是,我懂得一步步地攀登阶
梯,走向你们的祭坛,你们驱散了迷雾,仿佛风儿赶走海燕。你们建
立了极端的沙漠、完美的谨慎和无情的逻辑。我依靠你们滋补的乳汁,
智力迅速发展,达到无边无际的程度,处在迷人的清晰中,这是你们
慷慨地赠给那些真诚喜爱的你们的人的礼物。算术、代数、几何,宏
伟的三位一体!光明的三角!不认识你们的人是疯子,应处以最重的
刑罚;因为,他的无知无虑是出于盲目的轻蔑。但是,认识你们、欣
赏你们的人则不再想要地球上的任何财富,满足于你们那神奇的乐趣,
只想乘着你们那忧郁的翅膀轻快地起飞,画出上升的螺线,飞向球形
的天宇。对他来说,大地只是精神的假象和幻影;但是,你们,啊,
简洁的数学,你们那顽强的命题严密连贯,你们那钢铁的法则永恒不
变,你们让这种至高无上的、人们在宇宙秩序中发现了印迹的真理放
射出耀眼的强烈光芒。不过,毕达哥拉斯的朋友,那个环绕着你们的、
由正方形的完美规律性所特别体现的秩序却更为强大;因为,万能的
上帝和他的特性完全暴露在这个值得纪念的工作中,它使你们那些定
理的宝藏和华丽的光辉离开了混沌的肺腑。从古代到现代,不止一个
人类天才的伟大想象力因注视你们那描绘在灼热纸张上的象征面孔而
感到恐惧,庸俗的外行不明白,这些神秘符号都具有潜在的生命和气
息,是永恒的公理和象形文字的明显启示,在宇宙之前就已存在,在
宇宙之后仍将保留。这个想象力向一个必然的问号形成的悬崖弯下身
子,奇怪数学怎么能包容这么多令人生畏的伟大和这么多无可置疑的
真理,而如果将它们和人类相比,后者身上只能找到虚伪的骄傲和谎
言。此时,这个具有高等精神的人听从了你们那些高贵、亲切的建议,
更加感到人类无比地渺小和疯狂,他悲伤地把白发苍苍的头伏在干瘪
的手上,陷入超自然的沉思。他向你们弯下双膝,怀着崇敬向你们神
圣的面孔致意,仿佛面对的是万能的上帝本人的形象。我童年时,你
们出现在我的面前,那是一个月光下、绿草地上、清澈溪水旁的5月
之夜。你们三人同样地典雅,同样地纯洁,你们三人都像皇后般满身
的肃穆。你们向我迈近几步,长裙像雾气般飘荡,你们把我当成圣子,
引向你们高傲的乳房。于是,我赶紧跑出去,抽搐的双手放在你们雪
白的胸脯上。我感谢你们用丰富的甘露哺育了我,我感到人性在我身
上生长,变得更为美好。从此时起,啊,敌对的女神,我没抛弃过你
们。从此时起,多少生气勃勃的计划,多少我以为像镌刻在大理石上
似的铭刻在我心页上的同情,都渐渐地从我那觉醒的理智中擦去了它
们的轮廓线,如同新生的黎明抹去夜晚的黑暗!从此时起,我见过死
亡,就是肉眼也能看出它企图向坟墓移民,企图毁坏人血灌溉的战场,
在阴郁的尸骨上种植清晨的花卉。从此时起,我目睹了我们这个星球
的各次革命;我不动声色地观看过地震,观看过喷射炽热岩浆的火山,
观看过沙漠的热风已经暴雨中的沉船。从此时起,我看见过好几代人
在早上向天空抬起他们的翅膀和眼睛,充满快乐好似没有经验的、欢
呼最后一次变态的蚕蛹,却在晚上太阳落山前死去,脑袋低垂仿佛在
哀怨的风声中摇摆的枯花。但是,你们,你们总是老样子,毫无变化,
没有一丝臭气掠过你们那同一性的陡峭岩石和宽广山谷。你们那些朴
素的金字塔的延续时间将长于埃及金字塔——愚蠢和奴隶修建的蚁窝。
站立在时光废墟上的世界末日仍能在万能的上帝那复仇的右手边上看
到你们那些难解的数字、简洁的方程以及具有雕塑美的线条,而星辰
则像龙卷风般绝望地隐入一个可怕、永恒的宇宙之夜,而怪模怪样的
人类则思考着怎样在最后的审判中算帐。谢谢你们帮了我无数次忙。
谢谢你们用奇特的品质丰富了我的智慧。没有你们,我在和人类的斗
争中也许已经失败。没有你们,他们可能会让我在沙土上打滚,亲吻
他们脚上的灰尘。没有你们,他们可能会用阴险的爪子在我的皮肉上
开沟耕耘。但是,我像富有经验的竞技者一样严阵以待。你们给了我
冷漠,它来自你们那崇高而没有热情的观念。我用它来轻蔑地拒绝我
这短暂旅行中瞬间的享乐,把我同类那些令人喜悦的虚伪馈赠扔到门
外。你们给了我顽强的谨慎,它在你们那令人赞叹的分析、综合、演
绎方法的每一步骤中都可辨认出来。我用它来转移我那些死敌的害人
诡计,由我来敏捷地攻击他们,把锋利的匕首插进人类的内脏,它将
永远深陷在他们身上;因为,这是一个让他们不能重新站起来的伤口。
你们给了我逻辑,它似乎是你们那些充满智慧的教诲的灵魂,它的三
段论使复杂的迷宫变得容易理解,我的智力感到勇气倍增。我在这个
可怕的助手帮助下,游向浅滩,停在仇恨的暗礁前,发现了人类身上
那漆黑、丑陋的恶意,它正蹲在毒气中欣赏着自己的肚脐。我第一个
在他们那内脏的黑暗中发现了这个不祥的缺陷——恶!恶在他们身上多
于善。我使用你们给我的这件毒器,把造物主从人类的怯懦修建的台
座上打落!他咬牙切齿地忍受了这种耻辱;因为,他的对手是一个比
他更坚强的人。但是,我为了降低飞行高度,将他像一团线头般扔在
一边……思想家笛卡尔曾有一次这样思考:你们身上没有建起任何坚
固的东西。这真是一个让人明白下述事实的巧妙方法:前人不可能当
即发现你们不可估量的价值。事实上,什么能比前面提到的那三种主
要性质更坚固呢?它们缠绕在一起,形成单一的花冠,升上你们那巨
大建筑的庄严顶端。你们那些钻石矿藏中的日常发现和你们那些辉煌
领域中的科学探索使这座纪念碑不断增高。啊,神圣的数学,但愿你
们和我永久地交往,安慰我剩余的日子,使我不再为人类的恶毒和宇
宙大帝的不公正而痛苦!
11
“啊,银嘴油灯,你在空中陪伴着大教堂的拱顶,我的眼睛发现
了你,探寻着你悬挂在那儿的原因。有人说,你的光亮在夜晚照耀那
群来崇拜万能上帝的家伙,给忏悔者指明通往祭坛的道路。听吧,这
很可能;但是……你丝毫不欠他们,你需要帮他们这种忙吗?让教堂
的立柱沉浸在黑暗中吧。当一阵风暴把魔鬼卷入空中旋转、又把他刮
进圣地散布恐惧时,你不要英勇地和魔王的腥风作斗争,而要在他那
狂热的气息下突然熄灭,以便他能够偷偷摸摸地在下跪的信徒中选择
他的牺牲品。如果你这样做,你就可以说我的幸福全部归功于你。当
你像现在这样发亮、像现在这样放射出模糊然而充足的光芒时,我不
敢投身于我的性格向我提示的行动中,只好呆在神圣的廊柱下,透过
半开的大门看着那些人在天主的怀抱里躲过我的复仇。啊,富有诗意
的油灯!如果你理解我,你将是我的朋友。夜间,当我的双脚在教堂
的玄武岩上行走时,为什么你那种闪耀的方式让我感到奇怪?我得承
认这一点。你的光线带有电光的白色调,眼睛无法注视你。你燃起强
烈的火苗,照亮了造物主的狗窝中最微小的细部,仿佛你被一种神圣
的愤怒所折磨。当我亵渎完神明离去时,你确信完成了一个正义的举
动,重新变得谦虚、暗淡、不为人注意。告诉我一点吧,是不是因为
你了解我心灵的曲折,所以当我偶然出现在你守夜的地方时,你才急
忙指明我带来的危险,把崇拜者的注意力引向人类的仇敌刚刚露面的
那一侧?我倾向于这个意见;因为,我也开始了解你了。我知道你是
谁,老巫婆,你这么认真地守护着神圣的教堂,你那个好奇的主子在
这儿像一个公鸡的肉冠般神气活现地走动。警觉的看守,你给自己找
了个发疯的差事。我告诉你,你下次再增强磷光把我指给我那些谨慎
的同类,那我就要抓住你胸口的皮肤,用爪子钩住你那长癣的脖子上
的焦痂,把你扔进塞纳河,因为我不喜欢这种任何物理书中都没提及
的光学现象。在那儿,我允许你闪耀,只要让我愉快就行;在那儿,
你将以无法抑制的微笑来嘲弄我;在那儿,你将看到你的油丧失犯罪
能力,你会辛酸地把它排泄出来。”马尔多罗这样说完,仍未走出教堂,
眼睛还盯着圣地的油灯……他以为在这盏灯的举止中看到了一种挑
衅,它那不合时宜的介入极度地激怒了他。他想,如果某个灵魂被禁
锢在这盏灯中,那它未免太怯懦,不敢直率地反击一次正大光明的进
攻。他徒劳地挥动着健壮的胳膊,希望灯能变成人;他下决心要让这
个人度上一段艰难的时光。但是,灯变成人,这不合情理。他仍不甘
心,就到破塔前的广场上找了一块薄边扁石。他把石块用力扔到空
中……链条被从中切断,如同青草被镰刀割下,礼拜的工具掉到地上,
灯油溅满石板……他抓起油灯,想把它拿到外面,但它却反抗,变大。
他似乎看见它的两侧长出翅膀,顶部显出一个天使的上身形态。整个
油灯企图飞向空中,但被他的手紧紧抓住。一盏油灯和一个天使形成
同一个身体,这可不常见。他认出油灯的形态,他认出天使的形态;
但是,他不能在头脑中将它们分开;因为,事实上,两个形态相互渗
透,组成一个独立、自由的身体;然而,他以为是云雾遮住了他的眼
睛,使他丧失了敏锐的视力。不过,他勇敢地准备斗争,因为他的对
手并没害怕。那些天真的人向愿意相信他们的人讲述,神圣的大门转
动着悲伤的合页自动关闭,以使任何人都不能观看这场亵渎宗教的斗
争,它的高潮即将在这个遭到侵犯的圣殿大厅中展开。那个身披斗篷
的人,当他被一只无形的利剑刺伤时,努力将自己的嘴靠近天使的脸;
他只想着这件事,他的全部努力都朝向这个目标。天使精疲力尽,似
乎预见到自己的命运。他有气无力地抗争,人们看出如果他的对手愿
意的话,可以轻而易举地抱住他。好,这个时刻来到了。他用肌肉扼
住天使的喉咙,使他不能呼吸,又使他的脸向后仰,靠在自己丑恶的
胸口上。有一会儿,他触到了等待着这个天国生物的命运,他本该情
愿让他当自己的朋友;但是,他一想到这是天主的使者,便无法压住
怒火。一切都完了,某种可怕的东西将要回到时间的笼子里!他弯下
身子,把浸透口水的舌头伸向天使的脸颊,天使射出哀求的目光。他
用舌头在这个脸颊上舔了一会儿。啊!……看哪!……快看哪!……
这个白里透红的脸颊变成了黑色,好似一块煤炭!它发出腐烂的臭气。
这是一个坏疽,不能再怀疑了。腐肉侵蚀到整个脸上,又从那儿把它
的狂怒传向下方,很快,整个身体都成了一个巨大、肮脏的伤口。他
自己也感到惊恐(因为,他没有想到自己的舌头具有如此剧烈的毒性),
于是捡起油灯,溜出教堂。他刚到外面,就发现空中有一个黑色的物
体,长着烧焦的翅膀,艰难地飞向天国。当天使向善的宁静高空上升、
马尔多罗则相反向恶的晕眩深渊下降时,他们两人相互注视。这是什
么样的目光!它轻易地包容了人类60个世纪以来思考的一切,包容了
人类在以后的世纪里还将思考的一切,他们在这个最后的诀别中说出
了多少事情!但是,人们明白,这些思想比人类智慧中涌现的思想更
为崇高,首先是因为这两个人物,其次是因为这个环境。这种目光使
他们结下永恒的友谊。他对造物主的使者能有如此高贵的灵魂感到十
分惊异。有一会儿,他相信自己错了,思考着他是否应该像原先所做
的那样沿着恶的道路走下去。慌乱过去了,他坚持自己的决心;他早
晚要战胜宇宙大帝,取代他来统治整个宇宙,统治成群如此美丽的天
使,他以此为荣。这个天使没有说话,他要一边飞向天空,一边回到
原始形态。天使流下眼泪,使那个带给他坏疽的人感到前额发凉。天
使飞入云中,像一只秃鹫般渐渐地消失。这个罪犯看着油灯:上述一
切的起因。他像疯子般穿过街道,跑向塞纳河,把油灯从栏杆上丢下
去。它旋转了一会儿,最后沉入浑水中。从这天起,每当夜晚降临,
人们就看见一盏闪亮的油灯优雅地浮现在河面上,像拿破仑桥一样高,
灯柄处长着两只小巧的天使翅膀。它在水面上缓缓地前进,穿过加勒
桥和奥斯特利茨桥后又继续在塞纳河上静静地航行到阿尔玛桥。它一
到此处,就轻灵地溯流而上,四个小时后回到出发点。如此往返,整
整一夜。“它的光芒,白得像电光”,胜过沿两岸排列的气灯。它在这
些气灯中前进,宛如一个孤独的、不可捉摸的皇后,“带着无法抑制的
微笑,灯油没有辛酸地溅出来”。起初,船只都追逐它;但是,它像一
个风骚的女人般潜入水中,挫败了这些徒劳的努力,躲过所有追捕后
又在远处相隔一大段距离重新出现。现在,那些迷信的水手一看到它
便停下歌声,把船划向相反的方向。当你们在夜晚经过一座桥时,可
要格外小心,你们肯定会在这儿或那儿看见这盏油灯闪耀;不过,据
说它并不对所有人都露面。当一个受到良心谴责的人从桥上经过时,
它就会突然熄灭灯光,这个行人感到恐惧,枉然地用绝望的目光搜索
河面和河泥。他知道这件事意味着什么。他相信他看到了天国的闪光,
但他却对自己说,光线来自船头或来自气灯的反射;他对了……他知
道,正是由于他的缘故灯光才消失。他陷入忧伤的思考,加快步伐回
到家中。此时,银嘴油灯重新出现在水面上,继续穿过优美、多变的
曲线向前进。
12
当我醒来时,长着红色阴茎的人类啊,倾听我童年的思想吧:“我
刚才醒来了;但是,我的思想仍然麻木。每天早上,我感到头脑沉重。
我很少能在夜晚得到休息;因为,当我终于入睡时,可怕的恶梦便在
折磨我。白天,当我的眼光在空间无目的地游荡时,我的思想因胡思
乱想而疲乏;黑夜,我无法入睡。那我应该什么时候睡觉?然而,天
性需要讨还自己的权利。因为我鄙视天性,所以它使我面容苍白,眼
睛闪着狂热、强烈的火焰。其实,绞尽脑汁,不断思索,这正是我最
不愿意做的事情;但是,即使我不愿意,我那沮丧的情感仍不可抵挡
地把我拖向这个斜坡。我发觉其他的孩子也和我一样,只是他们更为
苍白并且皱着霉头,和成年人,即我们的兄长一样。啊,宇宙的创造
者,今天早上我不会忘记给你献上孩子那祈祷的香烛。有时我忘记做
这件事,我发现我在那几天里比平时更快乐,我的胸膛摆脱了一切束
缚,充分开放,自由自在地呼吸田野的清香空气。而当我每天受父母
之命,履行艰苦的义务,在不可分离的烦恼伴奏下向你唱一首费力杜
撰的赞美歌时,我在一天的剩余时间里,又伤心,又生气,因为我觉
得自己口是心非,这既不合逻辑也不合情理;于是,我躲入深深的孤
独。当我要求这些孤独解释我这种奇怪的心态时,它们却不回答我。
我愿意喜爱你,崇拜你;但是,你过于强大,我的赞歌中存有恐惧。
如果你只要显示一下思想就能摧毁或创造世界,那我这些微弱的祈祷
对你将毫无用处;如果你高兴时就派遣霍乱蹂躏城镇,派遣死亡用爪
子毫无区别地抓走人生的四个阶段,那我不想和一个如此可怕的朋友
结下友谊。不是仇恨在引导着我的思路,而正相反,我害怕你本人的
仇恨,一道任性的命令就可以让它从你心中出来,并变得十分巨大,
宛如安第斯山脉兀鹰的翼展。你那些暧昧的消遣超出了我能接受的范
围,很可能我就是其中第一个牺牲品。你是万能的上帝,我不否认这
个称号;因为,只有你一人才有权承受这一称号,你那些带来悲惨后
果或造成幸福结局的欲望只以你自己为界限。因此,我对行走在你那
残酷的蓝宝石色长袍边上感到痛苦,我不是你的奴隶,但随时会成为
你的奴隶。当你亲自下来察看你那君主的品行时,如果一个幽灵在你
面前一动不动地竖起复仇的脊椎骨,你惊慌的眼睛便流下为时已晚的
悔恨和恐惧带来的泪水,你过去曾不公正地对待不幸的人类,尽管他
们像你最忠实的朋友似的一向顺从你。此时,你头发竖立,自以为诚
恳地下定决心,要永远地把你那老虎的想象力难以想象出的、即使不
是可悲也是可笑的游戏悬挂到虚无的荆棘上,这是真的;但是,我同
样知道,坚贞并没在你的骨头中像顽强的骨髓一样固定它那永恒住所
的铁钩,你和你的思想覆盖着谬误的黑色麻风,相当经常地重新落入
阴沉诅咒的丧葬之湖。我愿意相信这些诅咒是无意识的(尽管它们照
样含有致命的毒液),相信恶与善合成一体,化为你那腐烂的君王胸膛
的激烈跳动,仿佛悬崖的激流被一股盲目力量的神秘魔法所推动;但
是,我毫无证据。我过于经常地看到,由于人类犯下一些用显微镜才
能发现的区区小错,你那肮脏的牙齿便狂怒地发响,你那覆盖着时间
青苔的庄严面孔便像炽热的煤炭一样火红,所以我不能更长久地停留
在刚才那个憨厚假设的路标前。每天,我合上双手,提高声调,卑贱
地向你祈祷,因为必须这样做;然而,我恳求你的神意不要想起我,
把我当作一只在地下蠕动的小虫放一边吧。你要知道,我宁愿贪婪地
进食热带浪涛在它们冒泡的乳房中带到沿岸区域无名荒岛的海生植
物,也不愿意知道你在观察我,不愿意知道你在把冷笑的解剖刀伸进
我的意识。我的意识刚刚向你暴露了我的全部思想,我希望你虽然谨
慎,却能轻易地赞同保留在这些思想中的不可抹去痕迹的良知。淡蓝
色的黎明升起来了,在晨曦的绸缎皱褶中寻找着光线,如同我在恋善
之心的激励下寻找着善良,从此时起,除了对我那些我应该和你维持
的、多少有点亲密的关系类型有所保留之外,我的嘴在一天中的任何
时刻都准备散发犹如人工呼吸般的大量谎言,你的虚荣严格地要求每
一个人做这件事。我活过的岁月并不多,但是,我已经感到善良只不
过是响亮音节的组合,我在任何地方都没能找到。你过分显露你的性
格,应该更巧妙地遮掩它。当然,也许是我错了,也许你是有意这样
做;因为,你比别人更清楚应该怎样为人出世。人类以模仿你为荣耀,
所以神圣的善良在他们凶猛的眼中辨认不出自己的圣龛;有其父必有
其子。不论人们对你的智力有什么看法,我只作为公正的批评家来谈
论它。我求之不得的事情就是我犯错误。我不愿意对你显示我的仇恨,
我用爱情关怀它,好似关怀一个心爱的姑娘;我最好还是把它从你眼
前挪开,只在你面前露出一个负责检查你那些丑行的严肃检查官的面
目。因此,你将和仇恨断绝一切现行的交往,把它忘记,并完全摧毁
这个咬噬你肝脏的贪婪臭虫。我更喜欢让你听到一些温柔的梦呓……
是的,是你创造了世界以及它所包容的一切。你尽善尽美。你不缺少
任何一种美德。人人都知道你非常强大。愿全宇宙每时每刻都对你高
唱永恒的赞美歌!鸟群为感谢你而在乡村飞舞。星辰属于你……但愿
如此!”在这样开始之后,你们就因发现我的本来面目而惊奇吧!
13
我寻找一个和我相似的灵魂,却没能找到。我搜索大地的每个角
落,我的恒心无济于事。然而,我不能总是孤独。应该有人赞同我的
性格,应该有人具备和我一样的思想。那是一天早上,太阳升起在地
平线上,显出它全部的壮丽。一个小伙子也升起在我的眼中,花儿由
于他的出现而开放在他经过的路上。他走近我,向我伸出手:“你在找
我,我到你这儿来了,让我们祝福这个快乐的日子吧!”但是,我说:
“走开,我没有叫你,我不需要你的友谊……”那是一天晚上,黑夜
开始向大自然展开它忧郁的帷幕。一个我勉强可以辨认的美女也向我
展开她迷人的影响,她同情地看着我,然而却不敢对我讲话。我说:“靠
近我,让我好好看看你的脸相;因为,星光不够明亮,我在这么远的
距离看不清你。”于是,她步态端庄,眼睛低垂,踏着草坪的青草来到
我身边。我一看到她,就说:“我看出善良和正义居住在你的心中:我
们不可能一起生活。你现在仰慕我的美貌——它震撼过不止一个女人;
但是,你迟早会后悔把你的爱情献给我;因为,你不了解我的心灵。
并非我会不忠于你:一如此多的忘我和信任献身于我的女人,我会以
同样多的信任和忘我献身于她;但是,把下面的话放入你的头脑中吧,
永远不要忘记:狼和羊不会用温柔的目光互相注视。”我如此厌恶地拒
绝了人类的佼佼者,那么我需要什么!我无法说出我的需要。我还不
习惯用哲学倡导的方法精确地认知我的精神现象。我在一块岩石上坐
下,靠着大海。一条船刚刚扯起全部风帆离开这片海域:一个难以觉
察的圆点出现在天际,在狂风的推动下渐渐靠近,迅速增大。风暴即
将开始攻击,天暗下来,变成几乎和人心一样丑陋的黑色。那条船是
一艘巨型军舰,它刚刚抛下全部船锚,以防被冲到海岸的峭壁上。海
风在四面八方疯狂地呼啸,把船帆撕成碎片。阵阵雷声在闪电中爆炸,
却不能压住这所没有地基的房屋——活动坟墓上响起的哀号声。海水
像榔头般左敲右打,没能击碎锚链,但震荡却使船侧出现一个漏洞。
巨大的缺口;因为,大量的咸水冒着泡沫像山峰般扑上甲板,水泵来
不及抽出去。遇难船鸣炮发出警报,但是,它在缓慢……庄严地下沉。
谁没见过在暴风雨中沉没的大船,谁就不知道人生的偶然,一会儿是
闪电,一会儿是最深的黑暗,水手被你们所了解的那种绝望压垮。最
后,当大海加强它可怕的攻击时,船体中央传出巨痛的齐声呐喊。这
是人们放弃努力的喊声。人人都裹上顺从的外套,把自己的命运交到
上帝的手中。人们像一群绵羊般往后拥靠。遇难船鸣炮发出警报,但
是,它在缓慢……庄严地下沉。他们让水泵开了一整天。无益的努力。
夜晚来临,浓密而无情,使这出精彩的表演达到高潮。人人都在想,
他一入水就不能护膝;因为,尽管他的记忆回溯到相当遥远的地方,
也没发现任何一条鱼是他的祖先;但是,它勉励自己尽可能长时间地
屏住呼吸,以使生命延长两三秒钟;这就是他想给予死亡的复仇的嘲
讽……遇难船鸣炮发出警报,但是,它在缓慢……庄严地下沉。他不
知道,下沉的船会带来汹涌的波涛和强烈的旋涡,污泥和浑水搅在一
起,在上方进行破坏的风暴和来自下方的力量相互影响,使船体产生
断断续续、刚健有力的运动。因此,这个将要淹死的人,尽管他事先
收集、储备了镇静,但如果他能在深渊的涡流中把生命延长半次呼吸
所用的时间——这已经够慷慨了,那他在更深刻地思考之后应该感到
幸福。所以,他不可能满足自己最后的心愿:嘲笑死亡。遇难船鸣炮
发出警报,但是,它在缓慢……庄严地下沉。错了,它不再鸣炮,不
再下沉。这个胡桃壳完全堕入深渊。啊,天哪!人们在体验了如此多
的快乐之后怎么能够活下去!我刚才侥幸目睹了我的一些同类的死亡。
我分分秒秒地观察了他们那曲折发展的焦虑。有时,一个老婆子因恐
惧而发疯,像牛一样吼叫,想在市场卖个好价。有时,一个婴儿发出
一声尖喊,使人听不到操作指令。军舰很远,我无法清楚地辨别狂风
带来的呻吟声;但是,我用意志使船靠近。每过一刻钟,一阵强风便
带来凄凉的呼啸穿过海燕的惊慌叫声,把船纵向折断,使那些即将作
为牺牲献给死亡的人发出更响的哀怨,此时,我就将一把利剑的尖刃
插进我的脸颊,暗暗想道:“他们更加痛苦!”这样,我至少有了一个
比喻的对象。我从岸上斥责他们,向他们扔去诅咒和威胁。我觉得我
的仇恨和言语破除了声音物理法则,越过距离,清楚地传到他们那被
怒海的吼叫震聋的耳中。我觉得他们会想到我,会发泄他们那处在无
力的疯狂中的复仇欲望。我不时地将目光投向在坚实的大地上沉睡的
城镇,看见没人料到一艘军舰即将在离岸几千海里处沉没,猛禽形成
王冠,空腹的水栖巨人立在台座上,我重新获得勇气,希望重新回到
我身上;因为,我可以肯定他们必将灭亡!他们不可能逃脱!另外,
作为预防措施,我去找来了我的双响步枪,如果某个落水者企图游上
悬崖,逃脱逼近的死亡,一颗子弹将击中他的肩膀,打断他的胳膊,
阻止他实现自己的计划。当暴风雪最疯狂的时候,我看见一个人浮现
在水面上,他那刚毅的头长着环形卷发。他在绝望地挣扎,像软木般
颠簸,吞下几升水,沉入深渊。但是,他很快又重新出现,头发流着
水,眼睛盯着岸,似乎在向死亡挑战。他的镇定令人钦佩。他那勇敢、
高贵的脸庞被尖利的暗礁划破,宽阔的伤口流着鲜血。他不会超过16
岁;因为透过照亮夜空的闪电,可以发现他的嘴唇上刚刚长出桃毛似
的胡子。现在,他离悬崖只有200米了,我很容易就能看清他。他多
么勇敢!这是怎样不可征服的精神!他用力地劈开海浪,水波艰难地
在他面前扩展,他那高昂的头似乎在嘲笑命运!……我事先就已决定。
我必须对自己履行诺言:丧钟已经敲响,任何人都不应逃脱。这就是
我的决心,什么也不能改变它……一声清脆的枪响,他的头立即沉下
去,再也没浮上来。我并没有像人们可能以为的那样从这次凶杀中获
得很大快乐;这恰巧是因为我总在杀人,已经腻了,我杀人只是出于
无法戒除的习惯,只是略微有点开心。我的感觉变得迟钝、坚硬。船
被吞没之后,100多个人同风浪作着最后的斗争,向我呈现他们那死亡
的表演,此时,这一个人的死又能让我感到什么快乐呢?在他的死中,
我甚至没有受到危险的诱惑;因为,人类的正义被这个可怕夜晚的飓
风摇动,正在离我几步远的房屋中昏睡。今天,年华压在我的身上,
我要坦率地说出下面的话,如同庄严的、至高无上的真理:我并不像
人们此后讲述的那样残酷;但是,有时他们的恶意带来持续多年的灾
难。那时,我的狂怒无边无际,残酷的冲动攫取了我,对于靠近我那
双野蛮的眼睛的人来说,只要他和我同种,我就变得十分可怕。如果
是一匹马或一条狗,我会放过去:你们听见我刚才说的话了吗?不幸
的是,我在那个风雨之夜正处于这种冲动中,我失去了理智(因为,
虽然我平时也同样残酷,但是却更为谨慎)。那次,一切落入我手中的
东西都必须死。我并不打算对我造成的伤害进行辩解。过错并不全在
我的同类。我只不过是指出事实,等待最后的审判,它已经使我预先
抓挠颈背了……最后的审判对我算得了什么!我从来不会像我为了骗
你们而说的那样失去理智。当我犯罪时,我知道我在做什么:我不想
做别的事!我站在悬崖上,出神地观察着暴风雨的力量,狂风在一个
没有星光的天空下,抽打着我的头发和斗篷,猛烈地攻击一只船。我
以胜利者的姿态关注着这个悲剧的全部情节,从战舰抛锚到它沉入深
渊,致命的服装使那些把它当外套穿的人被卷入大海的肠胃。但是,
时间到了,该我自己作为演员登上这个乱七八糟的舞台了。当军舰进
行过战斗的位置清楚地表明它将在大海的底层度过余生时,那些被浪
涛卷走的人有一部分又重新浮现在水面上。他们三三两两地拦腰抱在
一起,这可真是丧命的好办法;因为,他们动作受到妨碍,像破罐般
沉下去……这队快速劈浪而来的海怪是什么?它们共有6只;它们的
鳍片强壮有力,穿过激浪开出一条通道。很快,这些鲨鱼把所有那些
在这片不太稳固的大陆上晃动着四肢的人都做成了一盘无蛋的煎蛋,
并按强权法则分享。血与水混合,水与血混合。它们凶猛的眼睛充分
地照亮了这种屠杀场面……但是,在那天边,汹涌的波涛又是什么?
好似一道龙卷风来临。划水多么有力!我发觉这是什么了。一只巨大
的母鲨来分享鸭肝酱,吞食清煮肉。它非常狂暴;因为,它饿着肚子
而来。一场无声的战斗在它和其余的鲨鱼之间展开,以便争夺一些漂
浮在这儿、那儿、红色奶油之上的悸动的肢体。它用牙进攻,向左,
向右,造成致命的伤口。但是,三只活着的鲨鱼仍围着它,它被迫向
各个方向转动以挫败它们的阴谋。那个观战者站在岸上,注视着这场
新式海战,一种直到此时从未体验过的激情不断增长。他的眼睛紧盯
着这只勇敢的、牙齿如此有力的母鲨。他不再犹豫,以惯常的灵巧把
枪抵在肩上,当一只鲨鱼在浪尖上显露时,他把第二颗子弹打进它的
鳃孔。两只剩下的鲨鱼却显得更为顽强。那个口水发咸的人从悬崖上
跃入海中,向惬意的彩色地毯游去,手中握着那把永远不会遗弃他的
钢刀。此后,每只鲨鱼将和一个敌手打交道。他靠近疲惫的对手,从
容不迫地把锋利的刀刃插进它的肚子。那个活动的城堡则轻易地除掉
了最后一个敌手……那个游水人和他救出的母鲨正面相对,眼睛相互
注视了几分钟,每一方都因在另一方的目光中发现如此多的凶猛而感
到惊奇。他们游着泳,兜着圈,互相看着,心里想道:“直到现在,我
一直是错的,这个家伙比我更凶恶。”于是,母鲨用鳍分开海水,马尔
多罗用臂打着海浪,他们怀着相互的赞赏,怀着深深的尊敬,在水下
屏住呼吸,一起向对方游去,都想第一次凝视自己的活肖像。他们来
到3米距离处,仿佛两块磁石毫不费力就突然地拥抱在一起,满怀庄
严和感激,像兄弟或姐妹一样温柔。肉欲紧跟着这种友谊的表示而来。
两只有力的大腿如同良知蚂蝗紧紧地贴在怪兽那发粘的皮肤上,臂膀
和鳍片在所爱的对象身上交织在一起,而他们的喉部和胸部很快便成
为一个蓝色的、散发着海藻气味的整体。他们在继续猖獗的暴风雨中,
在闪电的光芒下,在冒泡的海浪做成的婚床上,被一道宛如摇篮的海
底潜流卷走,翻滚着沉入不可知的海渊深处,在一次长久、贞洁、可
怕的交配中结合在一起!……终于,我找到了一个和我相似的人!……
从此,我在生活中不再孤独!……她具备和我一样的思想!……面对
着我的第一次爱情!
14
塞纳河卷来一具尸体。河水在这种情形下显得十分庄严。肿胀的
尸体漂浮在水面上,消失在一道拱桥下,但又重新出现在远处,像磨
房的叶轮缓缓旋转,有时又沉下去。一个船工顺便用竿子挂住尸体,
把它拖到岸上。人们在把尸体运到陈尸所之前,先在岸上放了一会儿
以便抢救。密集的人群围在尸体旁边。那些因站在后面而看不见的人
极力地推挤着站在前面的人。每人都想:“淹死的不是我。”人们惋惜
这个自杀的青年,佩服他,但不模仿他。然而,他却认为地上的一切
都不能满足他,因此怀着更高的向往,觉得自杀非常自然。他容貌高
雅,服装贵重。他有17岁吗?死得真年轻!停滞的人群继续向他投去
不动的目光……天黑了。每人都静悄悄地离去。没人敢给溺水者翻身,
好让体内的水流出。人们怕被认为多愁善感,所以都缩进衬衫的领子
中,谁也不动。有一个人离开时轻吹着刺耳、荒谬的蒂罗尔小曲,另
一个人像打响板似的打着响指……马尔多罗被他那阴沉的思想烦扰,
骑着马以闪电的速度从附近经过。他看见了溺水者,这就够了。他当
下勒住骏马,踩着马镫下来。他毫不厌恶地托起年轻人,让他吐出大
量的水。他一想到这个没有生气的身体可能在他的手中复活,他的心
脏便在这种良好的感觉下活蹦乱跳,勇气也随之倍增。我说过,白费
劲!白费劲!这是真的。尸体仍然毫无活力地任人摆布。他按摩太阳
穴,擦擦这条胳膊,又擦擦那一条;他把自己的嘴唇贴在陌生人的嘴
唇上,往嘴里吹了一个小时的气。终于,他那只按在胸膛上的手似乎
感觉到一阵微弱的心跳。溺水者活了!在这个崇高的时刻,人们可以
发现骑手的前额上少了许多皱纹,他年轻了10岁。但是,唉!也许明
天,也许他一离开塞纳河畔,皱纹就会回来。这时,溺水者睁开呆滞
的眼睛,用淡淡的微笑感谢他的恩人;但是,他仍然虚弱,不能做任
何动作。救活一个人,这多美啊!这种行为弥补了多少过失!那个青
铜嘴唇的人一直忙着从死亡的手中夺回生命,当他更专心地注视年轻
人时,发觉他的,面孔并不陌生。他心想,在金发窒息者和奥尔泽之
间并没有多大差别。你们看,他们多么动情地拥抱!这无关紧要!那
个碧玉瞳孔的人努力保持一个严肃角色的表情。他一言不发地把自己
的朋友放到马背上,骏马飞奔而去。啊,奥尔泽,你自以为如此理智,
如此坚强,你难道没有通过自身的例证看出,在绝望时要保持你所自
吹的冷静是多么地困难。我希望你不要再给我造成这种烦恼,而在我
这一方,我答应你永远不试图自杀。
15
有时,在生活中,那个头发生虱的人向青色的天幕投去野兽的凝
滞目光;因为,他似乎听到一个幽灵在他面前发出的嘲讽声。他摇晃
着低下头:他听到的是意识的声音。于是,他以疯子的速度冲出屋子,
朝惊慌中发现的第一个方向跑去,吞噬着乡村坎坷的原野。但是,黄
色的幽灵没有放过他,仍以相同的速的追赶。有时,在一个雷雨之夜,
当几群远看好似乌鸦的带翼章鱼在云中翱翔,带着警告人类改变品行
的使命奋力飞向人类的城镇时,那块目光阴沉的石头便看见两个生物
一个跟一个地穿过闪电的光芒,它擦拭着从冰冷的眼皮中悄悄流出的
同情的泪水,喊道:“当然,他罪有应得,这只不过是讨还公道。”它
说完话,重新回到它那惶恐的态度中,神经质地颤抖着,继续观看追
捕,观看幽暗的大阴唇,大量的黑色精子好似河水般不断从那里涌出,
腾飞到凄凉的太空,展开它们宽广的蝙蝠翅膀遮蔽了整个自然界,遮
蔽了那几群孤独的章鱼,章鱼一看到这些难以表述的隐约闪烁就变得
灰心丧气。但是,在这段时间中,障碍赛仍在那两个不知疲倦的跑步
运动员之间进行,幽灵用嘴向人形羚羊烤焦的背上喷射着火流。如果
幽灵在履行这种职责时半路上遇到怜悯想要阻拦他,那他会勉强对哀
求让步,放那人逃掉。幽灵的舌头发出响声,似乎是对自己说他将停
止追击,回到他的窝中等待新的命令。他那囚犯的声音响彻最远的空
间。当这可怕的吼叫钻进那个人的心灵时,他如常言所说,宁可认死
忘为母,不愿认悔恨为子。他的头直到肩膀都藏进一个纵横交错的泥
洞中;但是,意识挫败了这种鸵鸟的诡计。洞穴突然消失,化为太空
的水滴;光明在光线的陪伴下出现,宛如飞向熏衣草的杓鹬。那人重
新面对着自己站立,睁着暗淡的眼睛。我看见他向大海的方向走去,
登上一个被泡沫的眉尖拍打、撕裂的岬角,然后像飞箭般扑入海浪。
这是奇迹:第二天,尸体重新出现在水面上,海洋把这个血肉残骸送
回海岸。那人离开他的身体在沙滩上压出的模子站起来,挤干湿润的
头发,额头沉默而前倾,重新走上人生之路。意识严厉地评判我们最
隐秘的思想和行为,从不出错。由于它经常无力防恶,所以它不断把
人当狐狸来围捕,尤其是在黑暗中。那些复仇的、被无知的科学称为
流星的眼睛散发着神秘的话……他明白这些话!此时,他的枕头被身
体的抖动捣碎,他的身体被失眠的重量压垮,他听见夜晚模糊的喧哗
和阴森的呼吸。睡眠天使使自己的前额也被一块来历不明的石头狠狠
地击中,他丢下任务,返回天空。那么,这次我来出面捍卫人类,我
这个蔑视一切美德的人,我这个从未被造物主忘记的人。在那个光荣
的日子里,我彻底推翻了那本通过作弊记下“他的”权力和“他的”
永恒的天国编年史,把我的400个吸盘贴在他的腋下,让他发出吓人
的喊声……这些喊声从他的嘴中出来后就变成蝰蛇,躲藏在荆棘丛中,
躲藏在坍塌的城墙下,白天潜伏,黑夜潜伏。这些成为爬行动物的喊
声具有无数的环圈、一个又小又扁的头以及一双阴险的眼睛,它们发
誓遇到人类的纯洁便停止攻击。但当纯洁在茂密的丛林中、在斜坡的
背面上或在山丘的沙石上漫步时,它们就会立即改变主意。要是时间
还来得及就好了;因为,有时,那人在返身出海之前,就发现毒液已
经从一个几乎无法看出的伤口进入腿上的血管。造物主就是这样甚至
在最难以忍受的痛苦中也保持着令人赞叹的冷静,懂得从痛苦的胸口
取出危害地球居民的病菌。当他看见马尔多罗变成章鱼时,怎么能不
惊奇,8只巨大的爪子伸到他身上,每条结实的皮带都可以轻易地环抱
一个行星的圆周。他措手不及被抓住,挣扎着想摆脱那发粘的、越来
越紧的搂抱……我怕他耍什么花招,就在大吃了他神圣的血球之后,
突然松开他威严的身体,藏入一个洞穴;此后它一直是我的住所。他
徒劳地寻找,没能找到我。这种情形持续了很长时间;但是,我相信
他现在知道我住在哪儿了。他避免进到里面。我们两人像两个相邻的
君王一样生活,他们了解双方各自的力量,谁也不能战胜谁,并且都
对过去那些无益的战斗感到厌倦。他怕我,我怕他,谁也没败,但都
遭到过对手的可怕打击,我们就停留在这种状态中。然而,只要他愿
意,我随时准备重新开战。不过,但愿他不是在等待有利时机来实现
他的秘密计划。我将用眼睛盯住他,永远保持戒备。但愿他不再把意
识及其酷刑派遣到大地上来。我教会了人们使用武器,用这些武器他
们可以更有利地与意识作战。他们和意识还不熟悉;但是,你知道,
它对我来说就像是风儿卷起的麦秸。我对麦秸同样重视。如果我想利
用出现的机会来使这些诗歌讨论变得繁琐,那我要补充说我重视麦秸
甚至超过重视意识;因为,麦秸对反刍的黄牛有用,而意识却只知道
露出它的钢爪。这种爪子在伸到我面前的那天,遭到了惨痛的失败。
因为意识是造物主派来的,所以我认为不让它阻挡我的路是恰当的。
如果它出现时带着与它从未放弃的地位相符的谦恭,那我也许会听从
它。我不喜欢它的骄傲。我伸出一只手,它的爪子在我的手指变成的
新式研臼不断增长的压力下碎裂,变成粉末掉下来。我伸出另一只手,
揪下它的头。然后,我鞭打这个女人,把她赶出我的房屋,再也不见
她。我留下她的头纪念我的胜利……我手持一颗头,啃着颅骨,像鹭
鸶般单脚站立在山侧形成的悬崖上。人们看见我下到山谷,此时我胸
口的皮肤纹丝不动,宁静有如一座坟墓的顶盖!我手持一颗头,啃着
颅骨,在最危险的深渊中游泳,沿着致命的暗礁走动,下沉得比潜流
还深,以便作为局外人参观海怪的战斗。我远远地离去,连我锐利的
目光都看不见海岸。丑恶的痉挛带着令人麻痹的磁力在我那以有力的
运动劈开波浪的肢体旁游荡,却不敢靠拢。人们看见我返回海滩,平
安无事,此时我胸口的皮肤纹丝不动,宁静有如一座坟墓的顶盖!我
手持一颗头,啃着颅骨,跨上通往一个高塔的阶梯。我双腿疲乏,终
于来到令人眩晕的平台。我凝视乡村、大海,我凝视太阳、苍穹,我
用脚蹬着坚固的花岗石,发出最后的喊叫来向死亡和神圣的复仇挑战,
然后像一块铺路石似的猛然扑向张着嘴的空间。人们听到痛苦、响亮
的碰撞声,这是地面和意识的头相遇,我在下降时把它丢掉了。人们
看到我踩着一片无形的云,像鸟儿一样缓慢地落下。我提起那颗头,
强迫它为我当天就要犯下的三重罪行作证,此时我胸口的皮肤纹丝不
动,宁静有如一座坟墓的顶盖!我手持一颗头,啃着颅骨,走向那个
竖立着断头台的地方。我把三个姑娘美妙、优雅的脖子放到铡刀下。
我富有经验,显然整整一生都是刽子手;我松开细绳,三角铁倾斜地
落下,切下三颗温柔地注视着我的人头。然后,我把我的头放在沉重
的刀片下,刽子手准备履行他的职责。三次,铡刀以新的活力沿滑槽
落下;三次,我的骨架,尤其是颈部,被深深地震动,就像梦见自己
被一个倒塌的房屋压碎时一样。惊呆的人群放我走了,让我远离这个
阴郁的场所。他们看见我用胳膊分开波动的人流,充满生机地晃动着
身体,把头直直地伸向前方,此时我胸口的皮肤纹丝不动,宁静有如
一座坟墓的顶盖!我说过我这次要为人类辩护;但是,我担心我的辩
护词不是真理的表达;所以,我宁愿沉默。人类将以感激之情称赞这
一措施!
16
现在是刹住我的灵感,在路上稍停片刻的时候了,如同人们凝视
一个女人的阴道时所做的那样。应该检查走过的路程,让肢体得到休
息,然后再以迅猛的步伐奔向前方。一口气完成全程很不容易;翅膀
在既无希望又无悔恨的高飞中非常疲倦。不……我们不要带着惊恐的
镐头组成的猎狗群穿越这首不洁的歌,到更深的地方挖掘爆炸性的矿
藏。鳄鱼不会从它颅骨底下出来的呕吐物改动一字。如果某个鬼鬼祟
祟的阴影,在为遭到我无故攻击的人类报仇这一可嘉目标的激励下,
偷偷摸摸地打开我的房门,好似海鸥的翅膀擦墙而入,将一把匕首插
入天国沉船掠夺者的肋骨,那就算了!泥土的原子以哪种方式溶解都
大同小异。

选自水木清华BBS

第六支歌



你们这种令人羡慕的平静只能美化面容,不要以为这些十四五行
的诗节还要像一个四年级学生似的发出不合时宜的呐喊,还要像一只
交趾支那母鸡似的发出我们只要略费一点力气就可以想象出的怪叫;
不过,最好还是用事实来证明我们提出的建议。那么,因为我在我那
些可以理解的夸张中仿佛开玩笑般辱骂了人、造物主和我自己,所以
你们便断定我的使命已经完成了吗?不:我的大部分工作依然存在,
依然是有待完成的任务。从现在起,将由小说的引线来牵动上面提到
的三个人物:这样,他们将获得更为具体的力量,他们血液循环器官
的激流中将充满壮丽的生机。你们会在原以为只能看到属于纯思辨范
畴的模糊实体的地方,十分惊奇地遇到具有神经分支和粘膜的形体,
以及支配生理机机能的精神法则。这是一些精力充沛的生命,双臂交
叉,胸口不动,以散文的形式(但我肯定效果将极富诗意)站在你们
面前,离你们只有几步远,以至首先照射到屋瓦和烟囱的阳光接下去
就会在这些人世俗的头发上闪亮。然而,这将不再是专门逗笑的被诅
咒者,不再是本该待在作者脑髓中的虚构人格,也不再是过于超出常
人生活的恶梦。注意,正因为此,我的诗歌将更美。你们的手将触摸
到动脉上升分支和肾上腺囊,然后还将触摸到情感!前五章的故事并
不多余,它们是我这部作品的扉页,是建筑的基石,是我的未来诗学
的预先解释:我在扣上皮箱动身去想象的国土之前,有义务快速起草
一个清晰、明确的概论,告诉真诚的文学爱好者我决心达到的目标。
因此,我认为,我的作品的综合部分已经完成,已经得到了充分的发
挥。正是通过这一部分,你们得知我打算攻击人类以及人类的创造者。
无论是现在还是将来,你们都没有必要知道更多的事情!新的思考在
我看来是多余的,因为它们只会以一种虽然更广泛、然而却相同的形
式复述这个今天结束时就能看到初步展开的命题。从前面的考察中可
以得出如下结论:我的意图是从现在开始分析部分。千真万确,我在
几分钟前刚刚表达了我的火热心愿:把你们关入我皮肤上的汗腺,以
便你们在深知底细的情况下检验我的断言是否忠实。我知道,必须用
大量的证据来支持我的定理中包含的推论;好吧,这些证据是存在的,
你们知道,我没有充分的理由便不攻击任何人!我一想到你们责怪我
严厉指控我是其中一员的人类(仅这一个事实就说明我有理)和上帝,
我就要放声大笑:我不会收回我的话,我只要讲述一下我本该看见的
事情就能毫无困难地证实这些话。我唯一的志向就是追求真理。今天,
我要制造一篇30页的小说,这个尺寸在以后将基本保持稳定。我希望
能迅速地看到我的理论某一天得到某一种文学形式的认可,我相信我
在几经摸索之后终于找到了我的确定方式。这是最好的:因为这是小
说!这篇不伦不类的序言的表述方式似乎不够自然,在这个意义上读
者可能会感到意外,看不太清楚人们想把他带到哪儿。一般地讲,应
当尽量使那些整天念书或念小册子的人避免这种绝妙的惊奇,然而,
我却竭尽全力来制造这种情感。事实上,我虽然满怀善意,却不可能
不这样做:只有在将来出版了几本小说之后,你们才能更深地理解这
篇由满脸煤灰的叛逆者写下的序言。


在进入正题之前,尽管我认为这样做很愚蠢(我想,如果我弄错
了,谁都不会同意我的意见),但我还是必须在身边放上一只敞口的墨
水瓶和几张没被嚼烂的纸。这样,我就可以满怀爱恋、迫不及待地从
第六支歌开始创作这组具有教育意义的诗篇,这些具有无情效益和戏
剧色彩的插曲!我们的主人公发现,当他出入岩洞、把那些难以到达
的地方当成避难所时,他违背了逻辑规律,陷进了恶性循环。因为,
一方面,他以孤独和离群为代价助长了对人类的厌恶,消极地把自己
的天地限制在枯萎的灌木、 棘和野葡萄丛中;另一方面,他的活动
再也找不到一点食物来喂养人身牛头的怪物——他的邪恶本能。所以,
他决心走近人类的居民点,坚信他的各种激情定能在这么多现成的牺
牲品中得到充分的满足。他知道,多年来警察这面守护文明的盾牌一
直在顽强地寻找他,一支由特务和密探组成的名副其实的军队也在不
断地追踪他。然而,他们却没能碰到他。因为他以惊人的机敏和异常
的灵巧挫败了那些曾经确实取得过成就的计谋,挫败了从最渊博的思
想中产生的法令。他有一种特殊的变形本领,最有经验的眼睛也难以
辨认。如果我作为艺术家来评论,这是一种高级化装!但我想到道德
时,这就成为一种效果实在平庸的可笑服装。由于这一点,他几乎接
近天才。你们难道没有在巴黎的下水道中看见过一只纤弱、俊俏、行
动敏捷的蟋蟀?这只能是他:马尔多罗!他用一种有毒的液体吸引那
些繁荣的都城,将它们带入嗜眠状态,使它们不能像应该做的那样实
行自我监督。由于他没有受到怀疑,所以这种状态就更加危险。今天
他在马德里,明天他将在圣彼得斯堡,昨天他却在北京。然而,准确
地指出这个富有诗意的罗康博尔①目前正在哪儿建立恐怖的功勋,这项
工作超出了我高谈阔论的能力。这个强盗也许离此地有700里,也许
离你们只有几步。彻底消灭人类并不容易,何况还有法律;但是,可
以耐心地、一个一个地干掉这些人道主义的蚂蚁。然而,从我诞生之
日以来——那时,我和我们这个种族最古老的祖先生活在一起,对设
置陷阱还毫无经验;从遥远的史前年代以来——那时,我通过精巧的
变形,在不同时期用征服和屠杀毁灭了地球上的各个国家,并在国民
中挑起了内战,我不是已经逐个或成群地踩死了整整几代人吗?不可
胜数的数目并不难想象。光辉的过去预示了灿烂的未来:它将实现。
我将采用自然方法来修整我的语句,我将一直返回到野蛮人那里向他
们求教。这些纯朴而庄重的绅士,他们优雅的、刺有花纹的嘴唇使丛
中流出的一切都变得高贵。我刚才证明了在这颗行星上一切都不可笑。
这颗行星虽然滑稽,然而壮丽。我获得了一种某些人会觉得幼稚的风
格(实际上它如此深刻),我用它来阐述一些不幸可能显得并不伟大的
思想!正因为此,我抛弃了日常谈话那种充满怀疑的浅薄态度,我非
常谨慎,不会提出……我不知道我要说什么了,因为我想不起这句话
的开头了。但是,你们应该知道,诗歌无处不在,只要那儿没有鸭子
模样的人那种愚蠢、嘲讽的微笑。我先擤一下鼻涕,因为我需要这样
做,然后我再依靠手的有力帮助重新拿起从我的指缝中滑落的笔杆。
当卡鲁塞尔桥听到似乎是那个口袋发出的凄厉喊声时,它怎么能够保
持坚定的中立呢!

①罗康博尔(Rocambole):法国作家蓬松·杜泰拉伊(Ponson du
Terrail,1829-1871)的几十部连载小说中的著名主人公。

1
维维安娜街的商店向惊异的眼睛展示着它们的财富。红木匣子和
黄金手表在无数气灯的映照下透过橱窗射出耀眼的光芒。交易所的时
钟敲8点了:天还不晚!最后一下钟声刚刚结束,前面提到名称的这
条街便震颤起来,摇动了从皇家广场到蒙马特尔大道的地基。散步者
都加快了脚步,心事重重地赶回家。一个女人昏倒在人行道上。没人
扶她:大家都急于离开这个地段。居民都躲进房屋,猛烈地关上百叶
窗,好像发生了亚洲鼠疫。当城市的大部分区域正准备沉入夜生活的
欢乐时,维维安娜街就这样突然被某种石化作用冻结,像心脏停止了
爱似的熄灭了生命。不过,这件怪事的新闻很快就在各个阶层的市民
中传开了。忧郁的沉静笼罩了庄严的都城。那些气灯哪儿去了?那些
烟花女怎样了?空无一物……只有寂寞和黑暗!一只断了爪子的猫头
鹰越过马德莱娜上空,径直飞往御座广场的栅栏。它喊道:“一场灾难
即将来临。”然而,在这个刚刚被我的羽笔(这个真正的朋友是我的同
伙)神秘化了的地方,你们如果朝科尔贝尔街和维维安娜街汇合的方
向望去,就会看见这两条街相交形成的拐角处露出一个人影,他正轻
快地向林荫大道走去。不过,人们如果再走近一些(但不要引起这个
行人的注意),就会愉快而惊奇地发现他很年轻!从远处看,人们也许
会把他当作成年人。在判断一副严峻面孔的智力时,岁月的总合并不
重要。我懂得相面术,能从额头的轮廓看出年龄:他16岁4个月!他
美得像猛禽爪子的收缩,还像后颈部软组织伤口中隐隐约约的肌肉运
动,更像那总是由被捉的动物重新张开、可以独自不停地夹住啮齿动
物、甚至藏在麦秸里也能运转的永恒捕鼠器,尤其像一 缝纫机和一
把雨伞在解剖台上的偶然相遇!麦尔文,这个金色英格兰的儿子刚在
教师那里上完击剑课,正裹着苏格兰花呢大衣回父母家。8点半了,他
希望9点钟到家:他假装确切地了解未来,这是妄自尊大。难道就不
会有某种障碍在路上阻挡他?难道这种情况就如此罕见,以至他可以
让自己把它看成是一种例外?为什么他不把自己直到现在还没有感到
焦虑、甚至可以说还感到幸福这种可能性看成是一种反常现象呢?事
实上,在有人把他当成未来的猎物而窥伺、尾随的时候,他有什么权
力断定自己可以安然无恙地抵达住所?你们认出了那个虚构的主人
公,长期以来,他一直在用个性的压力粉碎我那悲惨的智慧!时而,
马尔多罗走近麦尔文,以便把这个少年的相貌铭刻在记忆中;时而,
他又仰身后退,好像处在第二阶段行程中的澳洲飞去来器,或者更像
一个爆炸装置。他不清楚自己该做什么。然而,和你们的错误猜测相
反,他的意识没觉察到任何形成的胚胎的激动征兆。我看见有一会儿
他往相反的方向走开了,他是深感内疚吗?不过,他又固执地转身回
来了。麦尔文不知道为什么他的颞动脉在猛烈地跳动,他加快了脚步,
被一种他和你们都在枉然寻找原因的恐惧所困扰。应该承认他这种解
谜的专心。为什么他不回头呢?那样,他就能明白一切。人们可曾想
过用最简单的方法来结束令人不安的状态?一个城门下的游荡者穿过
郊区,喉咙里灌了一盆白葡萄酒,身上穿着破烂的罩衫。如果他在一
块界石角上发现一只肌肉发达、和我们的父辈经历的革命同岁的老猫
正在忧郁地凝望着倾泻在沉睡的原野上的月光,那他就会迂回曲折地
向前移动,并朝一条懒狗打一个手势,狗便猛扑过去。高贵的猫科动
物勇敢地等待着敌手,拼死争夺自己的性命。那么,为什么它不逃走
呢?这相当容易。但是,在目前这个吸引我们的事件中,麦尔文的无
知使他更加难以理解危险。确实,这种危险似乎露出几线极其微弱的
闪光——我不想停下来论证遮掩了这些闪光的黑暗,然而,他不可能猜
到事实。他不是先知,我不否认这点,他也不认为自己具有这种才能。
他走上大路后向右转弯,穿过鱼锅大道和佳音大道。走到这儿,他又
进入圣德尼区街,把斯特拉斯堡火车站甩在身后。在到达拉斐特街的
丁字路口之前,他在一扇高高的大门前停下来。你们建议我就在此地
结束第一小节,这次我愿意尊重你们的意愿。你们是否知道,当我想
起一个疯子的手藏在石头下的那只铁环时,一阵无法克制的战栗便穿
过我的头发?

2
他拉了拉铜把手,这栋新式公馆的大门转动着合页打开了。他走
过铺满细沙的院子,跨上八级台阶。两座雕像如同这座贵族别墅的卫
士一样站立在左右,但没拦他的路。那个抛弃了父亲、母亲、上帝、
爱情、理想和道德,抛弃了一切而只考虑自己的人专心地跟随着前面
的脚步,看见他走进底层一间带有红玛瑙壁板的宽敞客厅。这个富家
子弟倒在沙发上,因激动而说不出话。他母亲穿着拖地长裙,热心地
照料他,用手臂搂住他。他的弟弟们围住这张负担沉重的沙发周围。
他们还不太了解生活,对出现的场景认识不清。终于,父亲举起手杖,
向在场者投下一道权威的目光。尽管年迈体弱,他仍用手腕撑着椅子
扶手离开平时的座位,担忧地走向长子一动不动的身体。他说的是一
种外语,每人都恭敬地凝神聆听:“是谁把孩子弄成了这个样子?在我
的力量完全耗尽之前,雾蒙蒙的泰晤士河还要冲走大量泥沙。这个不
好客的国家似乎不存在保护法。如果我知道谁是罪犯,他将体验到我
臂膀的力量。虽然我已退役,远离海战,但我那把挂在墙上的海军准
将剑还没有生锈。而且,磨快剑刃也不难。麦尔文,放心吧,我将命
令仆人去搜索他的踪迹,今后我要寻找他,亲手杀死他。女人,离开
这儿,你的眼睛让我心软,你最好关上你的泪腺导管。我的儿子,求
求你,恢复你的理智,辨认一下家人吧,是你父亲在和你说话……”
母亲走开待在一边,并且为了服从主人的命令而拿起了一本书。她在
她的子宫生下的人面临的危险前竭力保持着平静。“……孩子们,去花
园里玩儿吧。当心,观赏天鹅游水时别掉进池塘……”弟弟们垂着手,
一声不响。他们都戴着饰有卡罗来纳夜鹰翅膀羽毛的帽子,都穿着只
到膝盖的天鹅绒短裤和红丝长袜。他们手拉着手,小心地用脚尖踩着
乌木地板退出客厅。我肯定他们不是去玩儿,而是到梧桐小路上庄严
地散步。他们智力早熟。这对他们再好不过。“……白费力气,我在怀
里摇你,你却对我的哀求毫无反应。你愿意把头抬起来吗?人如果必
要,我来抱住你的膝盖。可是,不……头又垂下了,毫无生气。”“温
柔的主人,如果你允许你的奴隶,那我就去我的房间取一瓶松节油。
当我从剧院回来、太阳穴受到偏头痛的侵袭时,或者当我读完一段记
载在不列颠史书上的有关我们祖先的骑士故事的动人叙述、梦幻般的
思想陷入昏沉的泥沼时,我经常使用它。”“女人,我没让你发言,你
无权说话。自从我们合法结合以来,你我之间从未有过任何阴影。我
对你很满意,从来没有责备你:反之亦然。去你的房间取松节油吧。
我知道你的衣柜抽屉里有,用不着你来告诉我。快上螺旋楼梯吧,然
后带着高兴的面容回来见我。”但是,这个敏感的伦敦女人刚跨上几级
台阶(她跑得不像下等阶级的人那么迅速),她的一个侍女就已经从二
楼下来了,双颊被汗水浸红,手上拿着那个也许盛有生命之水的水晶
瓶。侍女优雅地弯腰呈上瓶子,母亲步态庄重地走向带有流苏的沙发—
—唯一牵扯她的柔情的物体。海军准将以高傲而又亲切的姿势从妻子手
中接过瓶子。人们把一条印度绸巾浸入瓶中,然后把绸巾曲曲折折地
环绕在麦尔文的头上。他吸入嗅盐,一支胳膊动了动,血液循环又活
跃起来。人们听到一只栖息在窗口的菲律宾鹦鹉发出欢快的叫声。“那
是谁?……不要拦我……我在哪儿?是一座坟墓在支撑我这沉重的四
肢吗?我觉得棺材板很柔软……嵌着母亲肖像的颈饰还在我脖子上挂
着吗?走开,蓬头的歹徒。他没能追上我,但我的一个衣角留在了他
的手上。解开獒狗的链子,因为,今天夜晚,当我们熟睡时,一个显
然是盗贼的人可能会撬锁溜入家中。父亲,母亲,我认出你们了,谢
谢你们的关怀。把弟弟们叫来,我为他们买了糖衣杏仁,我想拥抱他
们。”说到这里,他又陷入深沉的嗜眠状态。人们火速召来了医生,他
搓着手喊道:“发作已经过去,一切都好了。明天,你们的儿子将会精
神饱满地醒来。大家都回各自的床上去吧,这是我的命令,让我独自
待在病人身边,直到出现曙光和夜莺的歌声。”马尔多罗躲在门后,没
有漏掉一句话。现在他了解了公馆中这些人的性情,将采取相应的行
动。他知道了麦尔文的住处,不希望知道更多了。他在笔记本上记下
了街道的名称和楼房的号码,这最重要。他现在肯定不会忘了。他像
鬣狗一样顺着院墙向前走去,没有被人发现。他敏捷地爬上栅栏,被
铁尖挂了一下,接着一跳便来到街上。他像狼一样悄悄地离去。他喊
道:“你把我当成了歹徒,他是个笨蛋。这个病人还指责我呢,我倒想
找一个可以不受这种指责的人。我没有如他所说扯掉他的衣角。这不
过是惊吓造成的临睡幻觉。我的意图不是今天就征服他;因为,在这
个羞怯的少年身上,我以后还有其他的打算。”你们朝天鹅湖方向走吧,
以后我会告诉你们为什么那群天鹅中有一只全身乌黑。它的身子托着
一个铁砧,上面放着一具正在腐烂的黄道蟹尸体,它理所当然地引起
其他水栖同伴的怀疑。

3
麦尔文待在他的房间里,他收到了一封信。是谁给他写信?由于
慌乱,他没向邮差道谢。信封带有黑边,字 A什 。他应该把?交给
父亲吗?如果写信人严禁他这样做怎么办?他满怀焦虑地打开窗户,
呼吸空气的芳香。太阳在威尼斯玻璃和锦缎窗帘上映出棱镜闪光。他
把信扔在旁边那张学生书桌上,桌上覆盖着压花皮革,散放着一些切
口涂金的书籍和珠色封面的画册。他打开钢琴,任细长的手指在象牙
键盘上滑动。铜弦没有发出任何声响。这种婉转的警告促使他重新拿
起那张犊皮信纸;但信纸却在退缩,仿佛它被收信人的犹豫所伤害。
麦尔文上当了,他更加好奇,于是便打开这张现成的抹布。至今为止,
他只见过自己的笔迹。“年轻人,我对您很感兴趣,我要让您幸福。我
将把您当作伴侣,一起去大西洋的岛屿长途旅行。麦尔文,你知道我
喜欢你,我无需向你证明。你将给我友情,我坚信这点。等你更加了
解我时,你不会因对我表示信任而后悔。我将保护你,使你免遭缺乏
经验带来的危险。我将是你的兄长,你不会缺少忠告。后天早上5点,
你去卡鲁塞尔桥上,你会得到更详尽的解释。如果我没到,你要等我;
不过,我希望能准时到达,你也要这样做,一个英国人不会轻易地放
弃一个弄清事实真相的机会。年轻人,我向你致敬,再见。不要给任
何人看这封信。”麦尔文叫道:“没有署名,只有三颗星,信纸下面一
片血迹!”滔滔的泪水落在这些奇怪的、他的眼睛贪婪阅读的语句上,
它们在他的思想中打开了一片无边无际、若明若暗的新天地。他觉得
(只是从他刚才读完信时开始),父亲有点严厉,母亲过分庄重。他还
有一些不为我所了解的道理,所以我无法向你们暗示他的弟弟们也不
合他的意。他把信藏在胸口。老师们发现,这一天他和以往不一样。
他的目光极其忧郁,眼眶周围降下过度思考的纱幕。每个老师都脸红
了,担心自己达不到学生的智力水平,而学生则第一次忽略了学业,
没做功课。晚上,全家聚集在用古人肖像装饰的餐厅里。麦尔文欣赏
着美味的菜肴和芬芳的水果,但却不吃。五彩缤纷的莱茵葡萄酒和冒
着红宝石泡沫的香槟酒镶嵌在细长的波希米亚石杯里,他却视若无睹。
他把胳膊支在桌子上,陷入沉思,仿佛一个梦游人。被海浪弄黑了脸
庞的海军准将向妻子耳边弯下身子:“自从那天发病,长子性格变了。
他原先就喜欢胡思乱想,今天比平常更厉害。总之,我像他这个年纪
时可不是这样。你要装作什么都没发现。现在正需要一剂物质或精神
的良药。麦尔文,你爱好游历和博物学方面的读物,我来给你念一个
你肯定喜欢的故事。大家要注意听,每人都能从中受益,我将是第一
个受益者。你们这些孩子要留心我的话,学会完善你们的文笔,学会
了解作者最微小的意图。”仿佛这帮可爱的小家伙真能懂得什么叫修
辞!他说着做了个手势,一个弟弟便向父亲的书房走去,又在胳膊下
夹着一本书回来。此时,餐具和银器已被撤走,父亲拿起了书。听到
游历这个激动人心的词,麦尔文抬起了头,努力收回他那不着边际的
冥想。书被翻到中间,海军准将金属般的嗓音证明他仍然能够像在他
那光荣的青年时代里一样指挥狂怒的士兵和狂怒的风暴。阅读还远没
有结束,麦尔文就已经倒在 膊肘上,无法继续追随那些逐级展开的
推理句子和那些皂化了的必不可少的隐喻。父亲叫道:“这个引不起他
的兴趣,我们念个别的。念吧,女人,如果能驱除儿子生活中的忧愁,
你比我更幸福。”母亲已不抱希望,但还是拿起了另一本书,她那女高
音的嗓子富有旋律地回响在她孕育的果实的耳边。但是,她刚念了几
句就泄气了,主动停止朗读这个文学作品。长子叫道:“我要去睡觉
了。”他走出去,低垂着冰冷、呆滞的眼睛,再没有说一句话。狗发出
一声凄凉的吠叫,因为它觉得这种举止不合情理。风从屋外忽强忽弱
地吹进窗户上的纵向缝隙,摇曳着铜灯上被两个粉红色水晶圆盖压低
的火苗。母亲手撑额头,父亲抬眼望天,孩子们向老水手投去惶恐的
目光。麦尔文紧紧锁上自己的房门,他的手在纸上迅速移动:“我中午
收到您的信。如果我让您久等了我的答复,请您原谅。我个人没有认
识您的荣幸,所以我不知是否应该给您写信。但是由于我们家容不下
失礼,所以我决定拿起笔,热诚地感激您对一个陌生人表示的关心。
愿上帝惩罚我,如果我不对您慷慨给予我的同情表示谢意。我了解自
己的缺点,我并不为此自豪。但是,如果可以接受一个长者的友情,
那么也可以让他懂得我们的性格不一样。是的,看来您比我年长,因
为您称我年轻人,不过我对您的真实年龄仍存有疑问。否则,怎样调
和您那三段论的冰冷和其中显出的热情?我肯定不会为了陪您到遥远
的国度而抛弃这块生我的地方,除非事先征得创造我生命的双亲的准
许——我焦急地等待着这种准许。然而,既然您嘱咐我对这个黑暗的
精神事件保守秘密(立方意义上的秘密),我将立即听从您这种不容置
疑的智慧。看来,您的智慧不会愉快地迎战光明。既然您似乎希望我
能信任您(我乐于承认,这种愿望并非不合时宜),那就请您也对我显
示同样的信任,不要试图以为我会如此远离您的忠告,以至后天早上
不按指定时间准时赴约。我将翻越花园围墙,因为栅栏门到时已经关
闭,谁也不会看见我离开。坦率地讲,为了您,我什么不能做?我着
迷的眼睛很快就看出您流露的那种无法解释的爱慕,这种善良的表示
让我惊奇,它确实出乎我的意料。因为,我以前不认识您。现在,我
认识您了。不要忘记您对我许下的诺言,您将在卡鲁塞尔桥上散步。
我一心一意地相信,当我经过那儿时将能遇到您,并和您握手,但愿
一个昨天还拜倒在羞涩祭坛前的少年这种纯真的表示不会因恭敬的亲
密而冒犯您。然而,当沉沦已经相当严重、并且得到证实时,这种处
在强烈、炽热中的亲密又有什么不可以坦白的呢?后天不论是否下雨,
5点敲响时我将路过那里向您告别。我问您,这样做到底有什么不好?
绅士,您会欣赏我构思这封信时的分寸;因为,我不想冒昧地在一张
有可能丢失的活页纸上对您说更多的话。您在信笺下面写的地址极难
辨认,我费了近一刻钟才解读出来。您用微小的字体写信,我认为您
做得非常正确。我效仿您,免去签名:我们生活在一个十分怪诞的时
代,对可能发生的任何事情都不会感到片刻的惊奇。我很想知道您怎
样了解到我的住处。我待在这个冰冷的地方,周围是一长排空荡的房
间——我那无聊时光的肮脏堆尸所。这怎么说呢?当我想到您时,我
的胸膛便起伏动荡,发出巨响,仿佛一个颓废的帝国在崩溃;因为,
您那爱情的影子露出一丝也许并不存在的微笑:影子如此模糊,如此
扭曲地抖动着鳞片!我在您手中放下我这些激烈的情感——这些全新
的、尚未被致命的接触玷污的大理石板。让我们耐心地等待第一片熹
微的曙光。在投入您那双患有鼠疫的手臂的丑恶搂抱之前,我谦卑地
跪下按压您的膝盖。”麦尔文写完这封罪恶的信,把它投寄出去,然后
回来上了床。你们不要指望在那儿找到他的守护神。鱼尾将只飞三天,
这是真的;但是,唉!房梁仍将被烧毁,圆锥形子弹仍将射穿犀牛的
皮,尽管有白雪公主和乞丐!因为,加冕的疯子将说出关于那14把忠
实的匕首的真相。

4
我发觉自己仅有一只眼,长在额正中!啊,镶嵌在门厅壁板上的
银镜,你们的反射能力给过我多少次帮助!一天,一只安哥拉猫突然
窜到我背上,像环钻在头颅上打孔那样咬噬我的顶骨整整一小时,因
为我把它的幼仔放进满满一盆酒精里煮了。从那天起,我不断地向自
己发射痛苦之箭。今天,带着在各种场合因命中注定或因自己的过错
而落下的满身伤痕,忍受着我那道德堕落的后果(某些后果已成事实,
谁将预见其他后果),作为一个面对着那些装饰着说话人筋膜和智力的
各种后天或先天的残酷而无动于衷的旁观者,我以满意的目光久久地
凝视着构成我人格的二重性……我觉得自己很美!美得像男性生殖器
的先天畸形,还像长在火鸡嘴上的布满横向深纹的圆锥形肉瘤,更像
下述真理:“音阶、调式及其和声连接的体系并不建立在一成不变的自
然法则上,相反,它是美学原理随着人类的逐级发展而变化、并且仍
将变化的结果”,尤其像一艘装甲炮舰!是的,我坚持认为我的描述非
常准确。我没有自负的幻想,我为此自豪;况且,我从谎言中也得不
到任何好处;所以,你们应该毫不犹豫地相信我说的话。面对着来自
意识的颂词,我为什么要对自己感到憎恶?我丝毫也不羡慕造物主;
不过,但愿他能让我犯下一串光荣的、越来越多的罪行,沿着我那命
运之河顺流而下。否则,我将把一道能被任何障碍激怒的目光抬到他
额头的高度,让他懂得他不是宇宙的唯一主人,一些直接来自对事物
本质的更深刻认识的现象提出了反证,明确否认了独裁的可行性。因
为,我们两人正在相互注视着眼皮上的睫毛,你看……你知道,我这
没有嘴唇的嘴中不止一次地响起过胜利的号角。再见了,杰出的战士,
你在不幸中表现出的勇敢让你那最顽固的仇敌也感到敬佩;不过,马
尔多罗很快就会找到你,和你争夺那个名叫麦尔文的猎物。这样,那
只公鸡在烛台下隐约看见未来而发出的预言就将实现。但愿黄道蟹能
及时赶上那队朝圣者,用几句话告诉他们克利尼昂库尔的拾荒人讲述
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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