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习百年新诗展播-【36】杯中冲浪《怀念父亲》读后 作者:山城子(李德贵)
政治夹缝里的生存——杯中冲浪《怀念父亲》读后
教了二十多年的中学政治,前十多年教材上还有概念的解释,后十年就删掉了。删掉了好,不然那个坚硬的东西,对于花季年龄的胃口,实在是消化不了。我的一个堂兄,曾是一所小学的教导主任。但他思维太敏锐,居然看出了农业合作化搞早了,且搞糟了。于是就让年轻的他回家搞农业了。我的亲兄没有看出来,但他曾在廖耀厢兵团当过半年兵,临末十八天进了“特务连”,在廖耀厢被俘的前几天,溃散逃回了家。屯里人知道他当兵,但没人知道他还穿了“便衣”。可是在进入教育界时,他偏多情地交待了那18天的身份。这身份没影响到他出色的教学成绩和积极性乃至创造性,但却影响到了他的生命——于1968年春,永远地归宿于一口水井了。我的一位小学班主任老师(与家兄同校,没隔几天)也是这样归宿的。今读杯中冲浪组诗《怀念父亲》(下载于“酷我 北美枫”论坛),颇为痛楚——为那些生存于政治夹缝里的人们。
组诗由《种地》、《尿罐》、《麦子》、《趾甲》、《石榴》、《瓦房》6首组成。从第一首的第一行我就知道被诗人怀念的父亲原是位教师,猜测情形大抵像我的那位堂兄吧?反正是一不留神就碰上石头,就摔倒了。摔倒就不能站讲台了,那是培养接班人的地方,不是有脚就可以站的。地是可以种的,因为自从人类遭遇政治以来,种地就被认为是件卑贱的事,尽管实际上很高尚。 “ 他笨拙的举起牛鞭并不打牛”,我想这样爱牛的人,在学校一定很爱学生的。有了这个“爱”字,就一定会是个好教师。至于“打”儿子们,那是别一种“爱”,也许老先生信奉“不打不成才”吧?遭遇夹缝的知识阶层,回乡种地的心情是复杂的。自己年轻的童话破灭了,唯一的寄托和生的动力就是孩子们了。 我的叔是个国民党员,记得蒋介石喊“反攻大陆”较凶的一段时间,他在屯里是被监督的。队上派给他的活计,就是挑全村的尿。每天早晨各家各户都把尿盆子放到大门口,叔就一家一家端起倒入他担的桶,然后担到屯外的集体粪坑里备用。不知道《尿罐》里的描述,属于何种类别?从文字看好像是送到自家的承包田里吧?但,让一位本该站在讲台上的人,天天在“杯家庙”上演担尿罐的长镜头,不能说不是中国历史的一个悲哀的玩笑。 尽管“父亲”是个“仿写的农民”,但他种地是很认真的,这在《麦子》里表达得很清楚“割一层牛粪;割一层化肥;再割一层/ 父亲的尿蛋白”,有层次有章法,这种科学认真的精神,如果用到育人教书上,收割的就不仅仅是麦子了。时至今日,还有人为这样的事情痛惜么? 有的!至少还有作者,还有如我这样的读者。当我读到《趾甲》的最后一行,禁不住鼻头发酸,有泪欲下了。住40天的医院,肯定是灰趾甲发炎了。如果不离开讲台……当然教师也会得这样那样的病,那是两回事。比如有的老师病的厉害,却一定要坚持上课——心里惦记着学生呀!我不知道我的班主任老师、还有我的哥哥,在“归宿”之前,有多少学生从心里走过?如果不是绝望,那种师生间的情谊,也该能挽留住的。不必说诀别,单是每年送走一批毕业生,心里还有怅然若失的感觉。毕竟这是一种理想职业的人文氛围,割舍不得的。而“父亲”却被割舍了。精神上的不幸,应当说远比肢体上的病灶更让人黯然。诗作者提到“粉笔的白”和“上课的铃声”,是否含了这样的意思呢?我以为是的。 “父亲学会了扦插 / 仅仅成就了两棵石榴树”,如果“扦插”技艺用于教育,用于教育思想,用于教学的方式方法,成就的就不仅仅是两颗石榴树了。但“父亲”没有机会了,他被疯开的石榴白花(没扦插的是开红花的)给接走了。也许是在“桃李满天下”的幻影中幸福地离开的吧?但愿。 “ 父亲用他的整个后半生盖了四间瓦房”,这是遗产了,儿子们却谁也不接受——那是怎样惨淡半生的遗产呀?三个儿子“提着三串生锈的钥匙”再也不愿意打开那扇标志历史的门了。那扇门里,立着、坐着、躺着太多的人,都是挺有知识的人。他们若是从娘胎里晚出来半个世纪,情形就好多了。 自然,遗憾也不会一扫而光,经济这个怪物甩不开它那个坚硬的影子,除非马克思的理想,在哪个早晨实现。但,谁能准确地测量未来呢?
2006-7-4
附:《怀念父亲》
杯中冲浪
1、种地
从教师里出来以后
他便对农民情有独钟
他笨拙的举起牛鞭并不打牛
他打我和他的另两个儿子,警告我们
牛需要最好的草
我们对他的怪论嗤之以鼻
大哥说,牛又不是你儿子,凭什么
牛屎橛子比人粪都臭
2、尿罐
冬天的有雾的早晨,父亲担着尿罐出家门
他影影绰绰的,走过很细的胡同,然后走过
很宽的大街,沿着下坡的大道
一直往前走,走阡陌、田埂、畦垄
回村的时候阳光出来了
他的影子伏在地上,进村,进街,进胡同,进大门
一前一后的两个泥捏的尿罐
磕磕绊绊的碰着地上的石头砖头,竟然不坏
芳邻们也用眼白惊讶,他们说稀了奇了
父亲的尿罐是全村的电影
他在杯家庙的银幕上播映着一个仿写的农民
3、麦子
五月,我们要以圆形的姿态收割
父亲的麦子
父亲的麦子
总贪婪泥土的肥沃,不肯离开
三把锋利的镰刀
割一层牛粪;割一层化肥;再割一层
父亲的尿蛋白
我们割回家的都是轻盈的麦草
二哥说,我羡慕麦子
4、趾甲
父亲的趾甲像马掌一样厚
我像马掌师傅一样,切着他
陈年的泥泞
我寻找不到哪怕一星粉笔的白
一连四十天,我眼珠不眨的望着护士
期冀她依靠娴熟的针法,还能在父亲的静脉里
探测到上课的铃声
5、石榴
父亲学会了扦插
仅仅成就了两棵石榴树。冰糖石榴,开白花
那年,父亲重病
我回家看到院子里那两棵果木树,我就惶恐
那么密的白花,疯了似的开
母亲说,这石榴邪怪了
父亲丧事后,所有的石榴一夜间逃逸
母亲才揭开谜底。母亲鬼鬼祟祟的说
那石榴不是石榴,那是你老杯家的祖宗,接你爹来的
看,人烟旺不旺
6、瓦房
父亲用他的整个后半生盖了四间瓦房
他的目的是他死的时候
我们可以跪在他的瓦房里哭
我们哭完以后便可以在他的瓦房下住
却没想到跪完哭完无人乐意留守
现在我们弟兄三个每天提着三串生锈的钥匙
行走在车水马龙的城市
只为了寻找一只合适的鸟
钥匙拴在鸟脖子里
让它找到我们的父亲,把他的瓦房带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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