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公智

　　白公智

　　诗十首

　　《假如我已不在人世》

　　假如我已不在人世，因卸去了
　　这不堪的重负，而感受到
　　前所未有的轻松，自在，和纯粹
　　真正像个人一样，重新活过来
　　不必再提防人类的欺诈
　　不必再计较一生的成败
　　不必再为老无所养而惶恐
　　不必再为一事无成而羞愧

　　假如我已不在人世，而剩下的生活
　　等于白白捡来的，意外的财富
　　想怎么花，就怎么花
　　真正像个人一样，好好活一回
　　不为事业通达而神伤
　　不为争名逐利而焦虑
　　不为事权贵而低眉
　　不为五斗米而折腰

　　假如我已不在人世，就连熟悉的人们
　　也不再记得，有我的存在
　　我就躲在草尖，只亮出晶莹就够了
　　我就藏进溪水，只漾出波纹就够了
　　世间万物，只取一瓢饮一箪食就够了
　　假如有一天，什么也不需要了
　　我就化作一粒微尘，让尘土埋进尘土

　　《旬阳，旬阳》

　　夜深人静，我还在地图上看你
　　抚摸你，甚至举起一把
　　流水的利剑，把你切割成无数小块
　　其中一块，叫岩屋
　　那里至今遗落着我的第一声啼哭
　　还有一块叫吕河，卧牛山
　　像一头牛卧在古镇后边
　　绿水环流，呜咽不休
　　好像在哭泣，被埋葬的八年青春
　　18块大一点的，是乡镇
　　543个小一点的，是乡村
　　每一块，我都用足迹丈量过
　　它们的大小，深浅，和宽窄
　　每一块，都是沉甸甸的
　　而我，却轻如浮尘，或羽毛
　　总是从这一块，飘向那一块
　　最后，竟飘到外县的天空
　　恨你时，就把你揉作一团
　　想你了，又捡起来，摊开抚平
　　每抚平一道皱褶，心里
　　就少了一道伤疤，就慢慢忘记了
　　曾经的疼痛，和怨愤

　　《底线》

　　你可以骂我，打我，甚至杀我
　　但绝不许打脸。这张脸
　　需要用掉我一生
　　残存的力气，来保护它
　　你可以指责我混蛋，半生以来
　　犯下滔天罪恶，甚至
　　用尽各种酷刑，惩罚我
　　但绝不许揭短。自己的短
　　只允许自己丈量
　　你可以借我钱，穿我衣
　　吃我饭，但绝不许
　　跟我老婆献殷勤，存非分之想
　　因为，这是男人的底线
　　谁触碰，谁完蛋

　
　　《人类的悲伤还没有用完》

　　晚饭，因为粥熬得太稀了
　　炊事员在不停地道歉
　　五零后说，有碗稀粥就不错了
　　六几年，他曾连续一周
　　每顿只吃一根苦不拉几的黄姜
　　九零后不爱听，搁下饭碗
　　就争吵起来，别把痛苦
　　当资本，动不动就拿出来说事
　　生活好了，没什么不好
　　吃苦少了，没什么不好
　　我们只是年轻，还有大把的
　　人类的悲伤没有用完

　　《羞愧》

　　我庆幸我还有羞愧之心
　　在每日三餐面前，还会想起
　　故乡，躬耕的亲人
　　还能分辨得出小麦和韭菜
　　见到耕耘土地的人
　　心底里，还有几分亲切
　　和欣喜。几十年了
　　我无耻地消耗着粮食和菜蔬
　　穿名贵的衣服，鞋袜
　　饭来张口，衣来伸手
　　享尽人间快乐——
　　羞愧啊。生活的浪潮推波助澜
　　我也习惯了，随波逐流
　　把一副皮囊仔细包裹起来
　　却把灵魂丢弃在野地
　　无处安放。一场春雪悄然飘落
　　覆盖了田野上的麦苗
　　写下这首诗歌的时候，我感觉到
　　我的灵魂，正与麦苗一起
　　慢慢泛绿

　　《和这个世界做个迷藏》

　　突发奇想，半夜里悄悄出走
　　关掉手机与互联网
　　就像我，突然人间蒸发了
　　然后躲在一个隐秘处看他们——
　　有的人焦急不安
　　有的人若无其事
　　有的人哭我、骂我
　　有的人已忘记了我
　　哭我的哭就哭了
　　骂我的骂就骂了
　　唯有债主们，在满世界找我

　　《若水》

　　——悼念诗人水晶花

　　守望渡口，一江的深情都在奔涌
　　若非白雾弥漫，要等的那人
　　就能彼此望见。江水推波涌浪
　　三尺的浪花，也没有心花高
　　而江水，一阵喧闹之后，扭身就走
　　打湿了一地，人间的悲伤

　　锄禾田野，一地的绿袖都在歌舞
　　若非汗水直淌，大地的希望
　　已在眼前映现。七月煽风点火
　　翻滚的热浪，也没有激情热
　　而汗水，一阵涌流之后，见风就干
　　凝结了一世，人生的悲苦

　　送别亲人，一世的心酸都在号哭
　　若非泪雨滂沱，消逝的亲情
　　还能再看一眼。老天阴沉着老脸
　　瓢泼的大雨，也没有泪雨大
　　而泪水，一阵汹涌之后，云游而去
　　远离了前身，人类的悲痛

　　《提灯的人》

　　提灯的人站得很高，比苍天还高
　　我看不到他
　　只看到他手里提的灯
　　比太阳还亮，比月亮还圆，比星星还多
　　提灯的人，怀揣慈悲
　　生怕一刻没照到，人间就陷入了黑暗

　　《半面人》

　　做个半面人有什么不好
　　要打左脸，我绝不给右脸
　　尊严和微笑暂搁一边
　　要上刀山，就把影子丢在下面
　　所有事物，都用一半藏一半
　　我习惯了留一手
　　在光明里干活，在黑暗里睡眠
　　不与阴暗同流合污
　　出门的时候，我也把心思
　　留给故乡，亲人，用掉的时光
　　闲下来了，我就一遍遍翻寻
　　丢失的那一半自己
　　努力把这些碎片，拼接起来
　　拼得尽量像自己
　　快乐的一面，幸福的一面
　　真实的一面，尊严的一面
　　在回忆里，自己满意的一面

　　《感恩》

　　感谢粮食和蔬菜，等于感谢土地
　　和至今留守在土地上
　　春耕夏收，秋实冬藏的二哥
　　留给我最后的安宁
　　感谢老家最后一缕炊烟
　　牵出乡愁，为我这颗饱受折磨
　　而麻木的心，留下疼痛
　　感谢道路，留下退路的同时
　　也留下了出路
　　无论天马行空，还是脚踏实地
　　都还在路上，走着或活着
　　感谢出租屋，和廉价的旅馆
　　收留一颗无处安放的灵魂
　　和挥之不去的烦恼
　　感谢生活，教会我拼搏和隐忍
　　就像一天里的白和黑
　　快乐与忧伤，也紧密相随
　　感谢医院，为我割掉阑尾或肿瘤
　　留下最后的本钱
　　还能继续奔波
　　感谢债主，追着我远去的身影
　　和宿命，一路相伴
　　把屈辱与羞怯，堵在屋里
　　让自尊与勇敢，夺门而出
　　感谢梦想，总在最无奈的时刻
　　留给我，活下去的力量和理由
　　感谢爱情和婚姻
　　得以反复验证忠贞与背叛
　　遍体鳞伤之后，还留下一对
　　人间烟火。哦，感谢儿女
　　今生我还没有尝试完的痛苦
　　有他们继续品尝
　　哦，我得感谢我还活着
　　活得像大山上卑微的野草
　　只要我感恩
　　就任由那些东来西往的风
　　一遍遍，反复抽打

　　白公智，民间诗人。已在《秦都》《诗歌月刊》《星星》《延河》《中国诗歌》《中国诗人》《绿风》《新诗》《海外诗刊》《天津诗人》《山东文学》等数十家报刊发表诗歌600余首。有作品入选《中国诗歌年鉴》《新世纪好诗选》等多种选本。诗作《满岁》入选2013中国好诗榜。获第二届金迪诗歌奖卓越诗人奖。著有诗集《村居笔记》《与子书》及《纯诗九人行》（合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