凸凹

　　凸凹：桃花诗十八首
　　2015-08-07 凸凹中西现当代诗学

　　桃花村长凸凹：桃花诗十八首

　　作者简介：

　　凸凹，又名成都凸凹，原名魏平。
　　诗人、小说家、编剧。中国桃花诗村村长。
　　祖籍湖北孝感，1962年生于四川都江堰，在大巴山万源县生活、工作二十余年。当过设计员、规划员、编辑记者、公司经理、政府职员等。
　　1980年代中期步入文坛，1998年加入中国作协。
　　有小说见诸《中国作家》《北京文学》《长篇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等刊。
　　出版有长篇小说《大三线》《甑子场》、诗歌《桃果上的树》、随笔《花蕊中的古驿》、批评札记《字篓里的词屑》等书二十余部。编剧有30集电视连续剧《滚滚血脉》。
　　凸凹作品研究集有《凸凹体白皮书：〈手艺坊〉诗歌美学六十家评》《场域中的小说艺术——〈甑子场〉学术研讨会论文集》。
　　现居成都龙泉驿。

　　桃花诗十八首
　　作者：凸凹

　　1、《山海经》说：桃林

　　夸父折一根木棍，下得“成都载天”山
　　木棍变身权杖
　　黄蛇做耳环，又做手镯
　　她追逐太阳，大步竞走。这个
　　被爱点燃的女子，在太阳阳性的
　　光焰和召唤中，甩开手臂
　　迈开双脚，越剑阁，跨秦岭
　　用足了母性氏族，一个女子所有的阴力
　　固执和反抗。她在获取火的过程中
　　引火烧身，流失了水。她看见太阳
　　渐西，走向“隅谷”，她
　　甚至干涸得喊不出恋人
　　名字的红。她喝尽了黄河，饮断了
　　渭水，只消吞进北边那泓大泽
　　就可以攀住太阳的腰了——
　　但是，她终于渴死在北去
　　大泽的路上。她嗓子无汁、冒烟
　　就是那个桃形的字核也不能顺利吐出
　　临死前，她扔出手中权杖
　　并把自己身体，这个母词，扣在杖上
　　万里桃林就这样通过夸父的权杖、身体
　　喂养并长出
　　写在《山海经》和《列子》的桃简上
　　中国，万里桃花盛开，万里
　　桃果挂在桃丫的胸前，兜着水
　　迎风摇晃、碰撞。这会儿，我要说的是
　　出得家门，行走江湖，路边
　　我们赏花，饮桃，用生命爱一个人
　　都是这个叫夸父的女人给的
　　是的，是的，她是
　　住在“成都载天”山的桃之母：
　　桃花仙女的孤证和总和

　　2006.5.16

　　2、验血：双鱼座的桃花

　　此刻。我把这双鱼座的处子
　　放在一页素白的云上
　　验血：嫩嫩的流动，不风尘，兼呈红白之型

　　时间之左，白出初雪的细腰
　　时间之右，红出鹂唇的颤梢
　　桃林中的吃酒人

　　杯盏翻转。恍见初绽的国色天香
　　很近的远空，透明的杯底春风荡漾
　　大月海上升

　　而身体内温柔的小兽
　　在滚雷的响嗝中苏醒、长大
　　半空中的红粉发出鸟语，抿笑还羞

　　而桃木，不邪的泥，沉哑如夜色
　　它的女儿：一苞红运。是酒月，那条醉意之河
　　全身的流向

　　桃花，深千尺的潭，一生的蒸腾
　　偶然中发现，倒悬中完成
　　神说：“初绽的，呵，最终的……”

　　——此刻。那一抹隐现的失血的白
　　是把嘴唇紧紧咬着，不露出
　　插在花埂上的皓齿。不露出回忆的叶蔓

　　2006.5

　　3、三千里桃花

　　当春天与桃核的手相遇
　　桃花出现

　　哦桃花：三千里桃花
　　三万里人流如潮

　　满天红唇皓齿
　　满地肉质的星星
　　叫白昼变光

　　三千里桃花
　　三千里红霞满天
　　三千里桃花
　　三千尾红鲤跃过乌江的龙门

　　纣的一国之兵
　　在三千里桃花阵中
　　放下剑弩，失却肉中的红
　　恋人的香

　　当桃核的手松开，放走春天
　　或拚命用力，掐死春天
　　桃花消失
　　三千里桃花盛开又消失

　　夤夜时分
　　谁扒开三千里泥土
　　找到桃核中那粒朱红的仁——哦人！

　　谁的脸
　　布满桃核三千里的皱纹

　　2006.3.10

　　4、春天：血

　　春天的血
　　洒在树上
　　我的满山都是桃花的脸

　　桃花张开：多而大，艳且浓
　　春天的血跑在后面
　　须臾不离，一直等距

　　春天的行为
　　有点像佛陀扒开自己的臂
　　介子推刨开自己的股
　　——桃花一下子在主、众生和死亡面前打开

　　桃花一开开了半个月。春天
　　招回她的血
　　像死灰复燃的将军招回他的旧部

　　春天。收拾人类三分钟的热情、赞美
　　收拾伤口的山河、残花
　　易容，变成火、干燥和愤怒的夏天

　　2006.7.15

　　5、桃木

　　一大片一大片的桃林
　　被一大片一大片高楼的斧子砍伐
　　这样的事件，发生着，并被我反复睹见

　　发生在离我家三百米远处发生
　　二月。横七竖八的枝桠，根，木屑，满地的桃油
　　腹中的花婴……雀鸟向远处飞去

　　仿佛，乌鸦从近处飞来
　　一大群突遭命运的肉身
　　把红粉，芳香和血汁, 拽回到心脏

　　事情来得太突然了
　　成千上万的桃木剑中邪一般失去法力
　　被白晃晃的夜气罩住，附体，避也避不开

　　整个二三四月，我反复闭窗，垂帘
　　又反复折回阳台，推动窗户，打开窗帘
　　直到五月，桃子临街，天气转热，夜晚变短

　　2001.3.24

　　6、远望桃山

　　远望桃山
　　我看见一朵一朵的火苗
　　燃得噼啪直响
　　更远望桃山
　　我看见山那么大一朵火苗
　　映红了半边天
　　再凶的风也只能把它吹成
　　山的形状

　　我还看见
　　好多人冒着被灼伤的危险
　　在火中忘情取暖

　　有那么几朵火苗
　　不是风的原因它们向我飞来
　　像暗夜里的几粒萤火虫
　　几颗小流星
　　它们向我飞来
　　几片温暖的词，滚烫的唇
　　在刚刚历险冬天之后
　　向我飞来

　　1998.3.21

　　7、“我说：桃花……”

　　我说：桃花
　　三月，我和你约定一起出世
　　三月，我和你相携来到这个世界
　　我说：有福的人都生在三月

　　所有名叫桃花的姑娘，都是我的孪生妹妹
　　一路的运道，都以桃花命名
　　对于她们，我是爱的
　　我的第一声啼哭，就羞红了所有的妹妹
　　当这个世界需要平衡
　　我把苦难、沧桑和坚硬留下
　　我说：妹妹，你要鲜艳、快乐和温柔

　　看见她们一年一生，一年一死
　　遭风用力地欺、被雨大声地骂
　　身体撕成无数块，一块一块
　　在白色的悬崖前飘零
　　我的欢乐和痛苦隔得只有半月之近
　　而运道，薄得像红颜一样
　　孪生兄妹的命里一定有相同一劫？

　　我在十一个月里沉默
　　只为在一个月里把嗓子喊破
　　我说：没有妹妹的三月不是三月
　　我说：没有妹妹的三月我用生命给三月上色

　　2003.3.10

　　8、龙泉山桃花

　　这是三月
　　古桃的土地粗壮，斑驳
　　自天空的罅间铺伸过来

　　一只只灼灼翠鸟
　　在这片土地上孕育
　　诞生，茁壮成长
　　小小的羽毛
　　覆盖了我们辽阔的心灵
　　香梦，和爱情
　　我们看见的春天的眼睛
　　是一些桃花的光
　　少年的光

　　这是脆弱的胜利
　　这是三月生命中最危险的
　　那一部分

　　1992.4.2

　　9、夜读《诗经?风?桃夭》

　　木鱼，钟声，念念有词的星空
　　在田垄和藏经阁之间的那段路上
　　采诗官数声，算星，手捻月光，神情
　　像一个职业的炼丹大师
　　——哦这来自体内的残经，轶卷，和宁静的仰望

　　天地之间，一人停止，走动
　　目睹一切又不被一切目睹
　　一个国家的人马，在大袍的褶里
　　指纹的缝间，突然消失，又突然呈现
　　那些喜好打听性别的人，无不为性别所伤
　　——哦这来自经中的风，游魂，和轻微的波动

　　树枝上新颖的伤口，被分娩的婴儿站在被分娩的地方
　　夭夭，灼灼，蓁蓁——叠词内部的声音谁能听见
　　三月：大地，生灵，我，所有的生日都在三月
　　所有的灿烂、青春和悔意都由三月担当
　　——哦这来自风中的花朵，小桃，和欲望的烛光

　　——哦这来自深夜，桃林，和古宅的阅读
　　闭灯一刻，月光升起，一个桃妖走下山巅
　　望我而来，并企图把这虚掩的柴门
　　砰地打开，又碰地闩上
　　桃核心脏：一个词开始建构，修葺，意义无限敞开

　　2001.1.1

　　10、桃花的隐约部分

　　千万朵红唇上树
　　千万颗星星，叫夜空闪烁

　　思想者的剪刀，在昼的背面
　　不停修枝

　　暗香温软呵——
　　把固体的风，拉流了

　　一朵一朵，沿原路返回去的
　　是枯干，新叶，桃

　　噢，谁在三里雾中夭夭唤我
　　谁在三尺纱中灼灼起舞

　　玻璃，塑料，彩陶
　　将薄如人面的梦，啄得开花

　　2004.4.2

　　11、末代桃花，或譬如妲己

　　；最艳绝的桃花开在末代，譬如妲己
　　这朵。她用本质织出本质，用
　　桃花淘出桃花：譬如桃花瓣沐浴
　　，涨出盆外的液体，是明月下的
　　春江水、桃花溪；譬如生得一副桃腮
　　、一对桃乳，红中漾白，迷死纣王辛
　　；她的桃花舞令瞎眼乐师睁眼，令三千
　　花宴饮者，隔一帘雾水而
　　幽梦；妲己不笑
　　花不开，纣就用仇人血滋养、催花开
　　——不像后来西周，褒姒不笑，幽王把诸侯
　　戏到烽火台；譬如
　　妲己才骨朵，就解父侯围
　　，一两朵脸蛋红晕，救有苏国
　　百姓万千；京城朝歌南面鹿台
　　，是纣送给爱妃和自己的
　　宫外桃花——他在花中作爱、唱歌
　　处理朝政——这朵桃花方圆三里、高千尺
　　，周武王觊觎多年
　　兵车三百，虎贲三千，甲士四万
　　，让一个朝代，一枝桃花，吊死在桃树上
　　；最艳绝的桃花得气美人中，譬如妲己
　　这朵。——她是
　　最鲜嫩之物的最古老书写
　　，此词，桃花不绕开

　　2006.7.15

　　12、后桃花，或去昭君墓的途中

　　……去南郊的途中。呼和浩特少有的夏雨
　　醒了过来。透过被小跑的马背刺破屁股
　　、昏昏欲睡的同伴，和雨雾中车窗的清容
　　，路边线性白杨，更远处非线性向日葵、玉米苗
　　在流动中组成江南的田垄、风光。突
　　然，三个字像一窝鸟儿扑棱惊起：后桃花！
　　中巴在前进，南的风打在北的脸上，越来越南
　　。呼市文化局陈科长告诉我，后桃花
　　是玉泉区桃花乡一个村；还有一个村叫
　　前桃花。那么，八月八日临近中午那会儿
　　，我看见的无疑是一个行政村的地标
　　。不否认，我的敏感、惊疑，和
　　不住探问下去的前面，一定与昭君有关，一定会
　　在九公里的位移中追上杜工部
　　“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诗句
　　；追上两千年的光阴。并在落雁的那片
　　草原，看见敖包，秭归女嫱背影和汉家轻纱
　　。而我来自龙泉驿桃花诗村。这之前
　　我想到过玉、野碎花，和一群柔水、奶酪般的
　　小羊——我还不具备拥有塞外也开桃花的
　　农科知识。桃花气场更浓处，白天的
　　大黑河南岸，青冢被托了起来，刚好在
　　我睫毛尖上不动，并很快卷入肉帘。
　　雨下着。在地下过滤成泉，变通途
　　，成南来北往的地底马道——我扬鞭马上
　　。饰词若滕格尔外貌的我，比同伴出塞见到的
　　所有蒙古人更像蒙古人。走在没有一朵
　　桃花的前后桃花中间，草原辽阔无边，我是单于

　　2006.8

　　13、桃书（六首）

　　《桃木问，或手间事》

　　一枝桃木就在我手上，拿它去做拐杖，
　　掷杖的尽头，会不会长出夸父的
　　桃林？拿它去做鼓槌，会不会易手逢蒙，
　　成为阴招杀羿的凶器？
　　拿它去做门神，神荼和郁垒
　　会不会为羿的老虎，捉来更多的恶鬼？——又
　　会不会化为后来的桃符、再后来的春联？
　　拿它去做剑身，悬于庭梁，会不会
　　祛除老孟德的顽疾、镇住
　　一个三龄童的老宅？拿它去做
　　一万张响弓，会不会射出一支棘制的哑箭？
　　索性拿它去当柴薪罢，会不会
　　打死不燃，后又突然反燃，直取千里长安？
　　今夜星光熹微。这枝折于东南方的桃木
　　就在我手上，拿它去吧——
　　它就在我空空如也的手上。

　　2008.2

　　《枭桃，或杀鬼之奴》

　　桃花都要吆来春天了，这枚桃果
　　还在树上——像磔杀的枭，悬首于木。
　　它干枯的具象，饕餮了几吨
　　寒风、几山冷雪，令错时的赏花客
　　一会儿奇冷，一会儿奇热——这次上山闹下的
　　冷热病，使他对一粒蚂蚁、一绺青丝
　　终生都不能做到平静，客观，不冷不热——
　　终生都不能安奉龙威，成为政要；
　　而布下迷杀阵的真魂，却跳身五丈外，于
　　无物之隙，护其“在树不落，杀百鬼。”
　　不落，树在：一名悍奴死而圆睁的眼
　　敌过三百亲兵，压过一国鬼话。
　　肉身飞散，骨魂显现——这颗藏核带仁的棋子
　　一条阴河不能发胀，一坡磷火不能近身；
　　非三千年仙树不能走动，和绝处逢生

　　2008.2

　　《性桃，或好桃》

　　如果不是这样，我们怎会把那些普通的
　　花儿，比做艳丽的女子，怎会
　　把田间宅前的春天，唱进纯金的宫词——
　　一捧好乳，一把好臀，一副好器官！
　　绒毛环绕：一似月辉笼罩，又似纤雨
　　沐浴。红颜无双、舒展，彼此
　　照亮，深懂他爱和自恋。无论正反，除了外观，
　　还是外观；无论左右，除了赞美，
　　还是赞美。吃下去的，都不是好桃。
　　好桃在香案上，书画中，在西王母的
　　宴会厅，三千年的长梦里。三月，我们
　　上山看花，看见的是四月的裙裾，五月的脸；
　　看见的是一些赏花的女子，摇曳生姿，
　　从高高的彩云间，款款走来。

　　2008.2

　　《病桃，或危险的表达》

　　多么危险的表达！恹恹的愁容令人怜惜
　　也令人生厌。通往美丽的坡度变得
　　陡峭、虚妄，虫爬上爬下……吸纳了
　　毒素、鬼鞭和硬刀——都不算狠。要命的
　　是，它被下了阴蛊、中了死谶。在
　　下树前，早早下树，是命；在
　　下树后，迟迟不下树——甚至历冬不落
　　成为枭桃，也是命。也许吧，
　　有些病是天生的，这就注定了它
　　粉碎性的反抗，有时竟带着深深的自责
　　——风带它去哪儿它就去哪儿：脐口
　　早已结疤，还不原一宗疼痛的句式，
　　看不见一记小鸟的梦遗。
　　是啊，掰开它内核的纹理，
　　你就翻开了祖国、春天，一朵花的家族病历。

　　2008.2

　　《鬼桃，或矛盾树》

　　夜晚，一颗不亮的矮星出发了。从
　　一棵树到一棵树，从另一棵树
　　到另一棵村。七分像鬼三分像人的
　　不一定是鬼——是鬼也是善鬼；三分像鬼
　　七分像人的一定是鬼——最多
　　不是恶鬼。这个夜晚，是一棵三千里的
　　桃树。这个夜晚，一个桃子取代
　　另一个桃子，一个桃子淹死一百个厉鬼。
　　多么诡谲的桃子！吃九个都没事——
　　要命的恰恰是最后一个。再说涂鸦吧：
　　这词典里的黑鸟，是它随手画下的桃符——它
　　多像一个调皮的小鬼所为。而我们，哪怕是
　　手上的一张纸，也总是紧紧抱团，生怕
　　被涂鸦了去。《本草纲目》对鬼桃
　　的注释说，羊桃是它的另一个名字——
　　干吗不是阳桃呢？这样，我们还真不好分辨
　　大白天里的鬼；或者说，世上本无鬼
　　桃子自扰之；也或者说，鬼桃
　　压根不是桃。以杀鬼之器为大地，以
　　夭夭之丽为天空——我们
　　一口吞下的，是矛、是盾，是有、是无？
　　这个夜晚，有多少个庄周：多少个夜晚？

　　2008.2

　　《怪桃，或变身记》

　　常规被打破，公式被反解，众多
　　统一中，一桃揭竿起义。看，它骑着
　　雪马早早来了，又吊在树上玩秋千，
　　把接它的火车，等得脱臼、熄火、生锈……
　　圆滑的处世之面，挂着棱角和锋芒的面具，甜润
　　的嗓子，滴着酸涩和毒汁的动词。当
　　妲己这样的美女，翩翩走来，它被称为
　　妖桃；说到二桃杀三士的典故，
　　它又被称为智桃。最受青睐的时候，
　　是以一篮丑桃的身阶面世，让市井里的小民
　　尝到意外的美。蒙难的年份，
　　仙桃与寿桃脸色大变，纷纷往这里匿身。
　　当然，傻桃、困桃、顽桃、巨桃、死桃、睡桃、
　　囚桃……都是它的近亲、互文、变数和异象。
　　——这仙界里的常客，凡界里的怪物，
　　我们的欲念被挑得最高，然后被趁机掐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