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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克修的诗
谭克修,1971年生于湖南隆回古同村。获过《星星》《诗歌月刊》“2003·中国年度诗歌奖”、《羊城晚报》《天涯社区》“1986--2006中国当代十大新锐诗人”“十月诗歌奖”、撒娇诗院“民间巨匠奖”等。著有诗集《三重奏》。2003年创办并主编《明天》诗刊。2013年发起“地方主义”诗歌运动,并开始创作《万国城》系列诗篇。
万国城(40首)
◎ 我必须住在城北
公司在城南,我必须住在城北
才能穿越整个城市去上班
车流代替江水,淹没了湘江大道
它们更喜欢淹没脆弱的芙蓉路
把我的头颅,当作焦躁的舌头
伸出车窗。若绕道东二环
就会在杨家山和赤新路立交桥
做两份麻花,或炒两盘叫蚂蚁上树的菜
选公交车如何?一想到公交就尴尬
公交上的性骚扰案件,线索要在
公交字面上找。偷扒案件
线索要在乘客的尾气和影子里找
但尾气已被吸收,影子已被踩碎
不如坐过山车,在你们狭窄天空中
痛苦扭动的钢铁上,享受
孤独的高潮,无所谓起点和终点
2013,2,4,
◎ 噪音
用遥控器把鬼子的机枪消音
把游击队的手榴弹也消音
有什么用?
姓欧阳的退伍军人,最信任的老乡
躲在暗处开枪
啪啪啪,把我脑子注满水后
拎着钱不见了踪影
转让给我一个穷光蛋
赖在床上,对着天花板的奇怪图案
屏住呼吸,想让家里安静下来
但还是很嘈杂
字迹潇洒的大学老师,带来一个
说是暗恋我的女学生
正发出嘲笑声
小学没毕业的石姓房产商
用布满错别字的纸条骗走我两百万
跑路时发出呼呼呼的风声
会计还在提醒,律师还在辩论
有什么用?
每到年关,这些噪音
就从抽屉的一沓纸条上发出
我试着把噪音揉皱,丢进垃圾桶
他们在里面吵成一团
又得把噪音熨平,锁进保险柜
2013,2,5
◎ 福元西路
今年夏天比往年酷热,据说是
因为一场货币战争正在地球打响
我看到路上有勇敢而坚强的人
骑着三轮车赤膊上阵了
我决定把自己按在家里发霉
让福元西路在大白天消失
午夜时分才趴到我窗下
从芙蓉路、车站路、东二环
或更远的路,滚来无数车轮
向我推销速度和时间
要求我入睡前默数过往的车辆
把轿车、渣土车和救护车算在一起
暗示我想象车里晚归的面孔
我想想那些疲倦的面孔
就会疲倦地忘掉他们
2013,2,18
◎ 说到你的未来
说到你的未来,我就击出一个相克球
不知道下一杆球会飞向哪里
的悬念把高尔夫球手们捉弄到现在
2013年2月19日14:51分
9分钟后,A股会收在某个可上可下的点位
69分钟后,理发师会剪去我一小段岁月
129分钟后,我会买些果蔬来喂养肉体
晚上,去书里找个会吵架的灵魂
或写一首诗把自己灌醉
许久以后,才是你说到的未来
你视我为千里眼,我认真抬起头
看一些小白球在空中凌乱地消失
突然想看到一片熟悉的白云
那时我们年少,在魏源湖畔讨论这个问题
抬头就看见那片白云,停在天上
又映在水里,曾以为触手可及
2013,2,19
◎ 刮胡子
我的随行物品很少有刮胡刀
我不用酒店的一次性刮胡刀
也不用理发店的公用刮胡刀
若要远行,就在出门前刮光胡子
然后让它们随意生长
胡子长了,就回家
把它们带到熟悉的浴室镜前刮掉
我的胡子要用来计时
我不能每天刮胡子,把时间刮成碎末
会让我感到生命的虚无
无法确定一些事情真的发生过
我刮掉的不只是胡子
比别人刮胡子更痛
用多少泡沫也难以掩藏
我想买一个更大的浴室,装一整面镜子
用来刮胡子
2010,2,27
◎ 1995年记事
多年来还喜欢海口可能是因为
四楼租住的三位北方姑娘
那一年我刚毕业,和同事住在三楼
谈论房地产泡沫的疯狂和破灭
给石梅湾编制另一个泡沫
或瞎逛,对着大海胡思乱想
填满那一年记忆的是夜晚的各种感官
感官美妙的四楼姑娘,如果没有
夹带回用夜色掩护的男人
就会和同事们吃夜宵,玩麻将
那时我分辨不清,他们承诺的
某个赢钱时刻,把我的羞怯和冲动
拖上楼去交易,是嘲笑还是奖赏
2013,3,3
◎ 酒店的被子
酒店的被子应该去教育
我在电梯里遇到的中年女人
用香水盖住体内的异味
我想写的另一个女人
我怀疑她身边睡的不是某个男人
而是这座城市
它才会在每个街角安排大块头
凶狠地扑过来,压着我
它先用潮湿的棉絮压着我
我觉得那是一块厚实的乌云
正在酝酿气象员娇滴滴
声音里的那场暴雨
为安全起见,我将右手窝成斗笠
盖住自己裸露的私处
在梦里我有点猥琐
这也没什么好羞耻的
在自己梦里演猥琐的流氓
或道貌岸然的流氓
总要胜过去她的梦里演男一号
结局依然是,我受到了惊吓
阳光已在敲打窗户
潮湿依然淤积在乌云深处
2013,3,5,
◎ 床前明月
万国城用两场雨下了一个月
是为了让我误以为古同村的月光
能搅动木桶里的豆浆
二十年前的月光
能敲碎女生宿舍的玻璃窗
也可能是因为上月某夜,我见过
生锈的轴承、螺丝、轮子、金属网
从月球车上脱落
重新组装成一辆坦克
顺着月光向我开炮
之后我就准备花一个春天
不看月光。无论天晴下雨
都自己解决月光问题
把姑娘小秦,改名为明月
每晚把她脱光,白花花铺在床上
2013,3,20
◎ 恰槟榔者
他说恰槟榔的标准动作
是一嘴槟榔拌一口本地方言
若拌的是普通话
恰槟榔的动作就会走样
最好的方法,是把槟榔
发育成第二条舌头
如果业主大会的主持人
要求他把槟榔吐掉
他少了一条舌头
会把想说的话吞回肚子里
他记得槟榔被恰光的那天
万国城下了一场雨
浏阳河流域下的全是槟榔
他被组织去河里游泳
其实是进行恰槟榔比赛
后来河里的人越来越多
根本分不清河里漂浮的是槟榔
还是被槟榔染黑的牙齿
2013,3
◎ L纪念高球赛
少一个人,球场更加拥挤
如果你来了,多一个人,也无人觉察
你死去一年后,这里的乐观情绪
仍然显得轻浮。若过于悲观
为你举办的纪念赛事,将有些荒诞
你已把死亡带走,我觉得它还在
五月的阳光中,微笑着,看着我
第一洞,把球开入了球道沙池
第二洞,把球开入了左侧树林
第三洞,把球开入了正面水障碍
那是你的小球经常入水之处
它一路看着罚杆之人懊恼,他人暗自欢呼
到最后一洞果岭,天已黯淡
它看着我把小球推入黑暗的洞杯
再把自己推入愈深的黑暗
2013,5,12
◎ 刚接的一个电话
你在电话里说
我们一起坐高铁
又坐公共汽车
来到一个很远的地方
有湖泊和成片的银杏树
和上下翻飞的鸟群
可我并不开心
一路埋怨你
轮椅推得不够平稳
你假装没听见
想着我的腿没了
离不开你了
可以在我的埋怨声里
推着我一直到老
就暗自高兴
从梦中醒来后
高兴地打了这个电话
2013,6
◎ 我的房子
我最初在单位宿舍二楼
和同事的几颗青春痘住一起
用火锅炖一段生涩的恋情
后来在红花坡的福利房
用单车接回一个结婚证上的女子
后来在桂花城的五居室
把生活的有限和无趣
做成一个两百平米的沼泽
亲手将十三年的婚姻捂烂在里头
现在的房子在福元西路199号
三居室,两张床,刚好
住一个人,和想要的生活
用跑步机,消耗多余的激情
用电视机,发出荒谬的声音
养几只股票和蚊子,把心情弄坏
越来越沉的记忆,用来
填充诗歌,和失眠的夜晚
再用更多的睡眠,覆盖生命的虚无
而窗外,透过荒废的洪山公园
能听到更多的喧嚷
看见更多的落日,卡在高压线之间
2013,6
◎ 晚餐后的游戏
我坐在阳台上读勃莱的诗
寻找这个还健在的美国老头
与暮年搏斗的线索
你看守着电线杆上的几只鸟
好像其中一只
是从你嘴里淡出来的
你说我们玩游戏吧
猛地往我怀里抛来一头黑发
我丢给你的白眼
被一条红色的舌头截住
然后我们开始模仿老人
掏对方的鼻孔和耳朵
模仿小孩
在对方的衣服里捉迷藏
后来你掏出一只愤怒的小鸟
赶跑了电线杆上的鸟
2013,7
◎ 周日下午的忧伤
周日总给他带来一些快乐
他会睡到中午,再驱车到桂花城
喊一个叫小语的小朋友玩耍
他们两个人玩
或者喊上天天、西西一起玩
那天下午,他们在楼下玩陀螺
实际上是他看着他们玩陀螺
看着他们一遍又一遍地玩陀螺
看着他们在37℃高温里
围着陀螺跳啊闹啊
他突然就忧伤起来
那时,好像有一阵风吹过
小语他们丝毫没有觉察到的
一阵微风吹过,他就忧伤起来
2013,7
◎从墓园回来的路上
挡风玻璃多了些雾气
隐约看到街上,人们匆匆忙忙
毫不理会,我对生命的无意义
已深信不疑
那为何还要一路上琢磨,修复好
自己的坏脾气?暴躁如他
和新邻居,应该不会再有矛盾
他们石头上的字,盒子里的灰尘
人们烧的纸,磕的头
物理属性和化学成分完全一样
人们决定尽快忘记他的模样
开始赞美那风水宝地
那他墓前为何要栽棵小樟树
死者并不需要绿化,或阴影
树长大后,无非能招来几只鸟雀
不知到那时,树下还有没有
沉重的缅怀者,需要练习飞翔
但我觉得轻飘飘的,能起飞了
不断用油门代替空虚
又不断用刹车代替空虚
经过白沙井时,违规按了喇叭
因为突然想起,向他说的永别
是错误的,应该说声再见
2014,4,3
◎ 老人
我在公寓门厅
坐等一位将要迷路的访客
另一张椅子上
坐着一位八十来岁的老人
我察觉到他的眼神
在借用玻璃门上的反光
试探着打量我
我不确定
关于长沙天气的坏脾气
我们能谈出什么新意来
就死盯着手机屏幕
把自己装扮成
比玻璃门更坚硬的铁门
直到他慢腾腾起身
拄着拐杖,走向电梯
我才发现
自己若干年后丢失的老花眼镜
就在电梯里
2014,4,20
◎ 白日焰火
西安被雾霾笼罩,珠海和海口
阴云密布,古同村没有任何消息
万国城,在窗外被雨点日夜拍打
洪山公园的土地更加疲惫
辣椒抬不起头,南瓜开不了花
工棚里只有几尾鲤鱼在游弋
我一早查看熟悉的地方的天气
冒雨来这片乱糟糟的废弃地转悠
是因为昨晚的电影《白日焰火》里
有人在类似的地方被谋杀
身体被肢解,被火车运送到不同城市
一些他生前没有去过的地方
2014,4,23
◎ 厨房里的雪
你喜欢用竹竿,把落在屋后的
毛竹和杨梅树叶上的雪
打落到自己身上
杨梅树的叶子是绿色的
正好映衬着你的红色小棉袄
我记得你用竹竿打落树上的杨梅时
穿的是格子衬衣和凉鞋
所以,每年立夏时节
楼下的姑娘刚露出乳沟
我就会去水果店等着
你打下来的杨梅
昨天等到的是乌梅,个儿小,很甜
今天等到了大颗的杨梅,很酸
我把杨梅洗净,盛到瓷碗里
再往上面撒白砂糖
当白色小糖粒落向红色的杨梅
我看见厨房里下起了雪
雪很大,不断地落下,落下
我无法用一个瓷碗接住
全部落在了你身上
2014,5
◎ 我跺了跺脚
万国城的树木一直没有长大
米粉店前的桂花树
已被人们泼来的热汤撑死
这里的树木比我更加焦虑
它们应该去望云山、老山冲、栗山坪
那些只有我知道的偏僻地方
中心花园的几棵银杏
已经察觉开阔地带的危险
它们的根系穿过水泥板
只见到地下车库的节能灯
和几张发白的脸
想到这里,我用力跺了跺脚
脚下根本感觉不到万国城的存在
只收到楼下一个男人的咒骂声
2014,5
◎ 失眠
我把睡衣和睡意留在了别处
我把窗户敞开,想把满屋的浮想
替换成平静的月光
率先进来的是一男一女的争吵
晦涩的方言里,有直白的牢骚
我努力猜测声音的主人
发现并没有熟悉的邻居
我在传达室、物管处、电梯间
偶尔遇到的人,都面目模糊
我点头一笑,转身就会忘记他们
楼下的吵架已结束,发生在
我房里的争吵才开始
我分不清是和自己争吵,还是和
辨认不出的某张面孔争吵
为了入眠,我耐心数了三百只绵羊
但这群羊根本不听话
在黑暗里四处乱串,又冲出房门
把中心花园的草地啃得精光
2014,5,
◎ 为什么送你一片桃叶
我说过喜欢所有的花朵
因为它们曾在路边、菜地、林间
不经意间伸进我的视线
引导我去打量平常不太留意的叶子
琢磨这样的叶子怎会捧出那样的花来
我不会因为形状、色彩、香气
而特别喜欢某一种花
我没觉得一朵花比一片叶子更美
人们不断赞颂花朵,把美女也比作花朵
可能会导致美女与花朵相互羞辱
不理解人们如此喜爱花朵生命的短暂
不理解人们把花朵和数字连在一起
还能产生浪漫的逻辑,我不认为
九百九十九朵花比一朵花更浪漫
不认为一朵桃花
比一个桃子或一片桃叶更浪漫
我说过喜欢所有的花朵,但不喜欢
捏在手里的花朵,我让它们
送给转瞬即逝的荣誉,或爱情
送给病人、死者,或墓前冰冷的石头
2014,5
◎ 陈律师
我的右侧后视镜可能很好奇
支撑他在软绵绵的人潮中散步时
昂首挺胸的,是阿玛尼西装
还是里面安装的钢筋一样的
法律条文,不经意碰触了他一下
他对着迷糊的我说了一句
奇怪的话:“他们花一个下午讨论
也不能阻止那个女人臀部的性感”
就扬长而去。邻居说他陷入了一个案子
被看见光着身子对着电脑写作
想让自己和答辩词同时进入高潮
被看见在夜深人静时
俯身把勃起的阳具插入泥土
说要操整个地球,遭到女业主投诉
据说后来被捏成一个柿子
成天晾在阳台上,吹西北风
2014,5
◎ 声音
2014年最难听的两个声音
之一是5月25日早上7:05分开始
电钻进入水泥楼板的声音
一种圆锥状的声音,尖锐无比
转瞬之间把我俩的睡眠
钻出一个无法修补的大洞
当时你赌气和一个黑老大结了婚
密谋和同学联手将他的阳具剁掉
我在参加高考,正对着数学试卷上的
解析几何题目一筹莫展
而尖锐的声音突然从楼上传来
阻止了你的谋杀案,将我从霉运里捞出
却没能阻止我胸腔里
安静多年的一万匹草泥马破膛而出
发出本年度最难听的另一个声音
2014,5
◎水声
足够安静时,能听到浏阳河的水声
能听到那些水,在上游
制造过我们漂流的嬉戏声
在1998年春天的大围山
跳下420米悬崖时我们的尖叫声
如果再安静一点,能听到古同村
那条无名小溪流的水声
两个光屁股男孩,泡在水坝里
追赶几委惊慌的鲫鱼
一无所获时发出的嬉闹声
但这里并没有安静的夜晚
万国城的夜,多么晚都不是深夜
这里没人让你安睡,失眠并不矫情
失眠一晚,我将多出一晚
我可以用这个夜晚,屏住呼吸
等待另一种水声,从浴室管道传出
之前,或许还有
高跟鞋,或纽扣落地的声音
之前,我还可以花点时间
不让自己知道,楼上一直无人居住
2014,5
◎ 线索
你梦见我是一个不存在的人
之后,我就开始四处巡逻
寻找我来过这一天的线索
每次一无所获
我想过在红花继木前站上一个夏天
看我的生长方向是否相反
路上有似曾相识的面孔飘过
没人能叫出我的名字
遇到一群老人
用脆弱的髋骨跳广场舞
不跳舞的人,围着几只蚊子
谈论一些时髦话题
今天谈的是隔壁的法官
和妻子假离婚后,又娶了别人
他们在暮色中随意谈论
把我当成一个不存在的人
我转身,遇到一块石头
假装成一个男人,半蹲在水池边
往空中扔另外一块石头
而空中,除了一把锈蚀的镰刀
在迟钝地收割夜色
并没有什么新的线索
2014,6
◎ 旧货市场
下着细雨的时候别去浏阳河路412号
旧货市场会用一个溃疡的喇叭口
将你粗糙地往里吞
你将倒着滑进一条隧道
从2014年6月5日滑向某个深渊
它用一些旧的电器、桌椅、床柜
招待你,告诉你世界只有一种逻辑:变旧
一阵风经过老式电扇,变成过去的风
使沙发下陷的重量,又叠加在一起
压着你,使你陡然沉重起来
实际上,你的脚步可能在加速
但你不会一直加速
当一个倦怠的中年女店主
领着一堆凌乱而痛苦的旧家具昏昏欲睡
却让一个梳妆台独自醒着
发着赭石色光芒的柚木台面上
梳子和化妆品已经消失
擦得过于明亮的镜子还像是新的
梳妆镜应该是记忆力最好的镜子
它记得一张熟悉的脸
记得熟悉的眼神,泪痕,鱼尾纹
记得从一头黑发后伸出的手
如果你贸然把一张陌生的脸伸过去
镜子会生硬地把你推开
2014,6,5
◎ 锤子剪刀布
我不敢把楼下的水池叫做池塘
担心水池里几尾安静的红鲤
突然回忆起跳跃动作
跳进危险的水泥地或草地
我丢面包屑的动作也越来越轻柔
它们绅士般地吃完后
就会快速整理好水面的皱褶
以便将插满脚手架的天空完好地映入水池
水池之外的世界,还有三把椅子
准备在下午等来一个老头静坐
老头迷着眼,低垂着脑袋
猜不透是在打盹儿还是回忆
容易陷入回忆的还有两把空椅子
那些干渴的木头,看着天上的云彩
可能会想起一场雨,和山上的日子
一个不需要回忆的小男孩
围着空椅子来回转圈
发现椅子并不是理想的玩伴
嚷着和老头玩锤子剪刀布
老头迷迷糊糊,从松弛的
皮肤里蹦出几粒生僻的隆回方言
手上出的不是锯子,就是斧头
2014,6
◎ 地心引力
今年以来我开始关注落下的事物
我看见天空有无穷的雨落下
青竹湖的桃花和樱花落下
熟透了的桃子和杨梅落下
一个大腿抽筋的人突然落向地面
一个披头散发的人从湘江大桥落下
而你们只关注向上生长的事物
为草木向上生长而喜悦
为烟花冲向高空而欢呼
你们不断长高,带着荣誉和职位
你们的理想还在扶摇直上
我希望高过云层的飞机
没有被你们炮弹一样的理想击毁
能安全落下,让我疲倦的身子回家
平静地接受小区突然停电
必须从楼梯慢慢爬到九楼的命运
我一天一天体会到地心引力在变大
体验身体被这力量逐渐拉弯的过程
总有一天,我再也爬不上九楼
甚至在一楼也站不稳
像大腿抽筋的人一样落向地面
但我将从地面继续往下,落进一个深坑
但多深的坑也留不住我
我将被拉着,继续往下,往下
2014,6
◎ 中秋之夜
我来到万国城,不能说全是偶然
必然的部分,又无从考察
就像今天中午的一阵雨
只落向万国城东边的房子
给我阳台上的竹子浇水
又打湿我晾晒的被单
我若是万国城多出来的那一位
打开窗户,就不会有
一阵风,吹过路边的樟树后
又将我窗帘上的海水掀出波浪
还让我闻到海边的鱼腥味
我也未必是万国城缺少的那一位
我被一个门牌号安顿
他们说我得到了很多
我却常被失去的东西惊醒
说出来又无人相信
我不知道在这里能停留多久
刚才本想走向树下的长椅
又觉得该去别的地方
走出万国城,却不知要去哪儿
回头再看,月亮泡在泳池里
被氯水消毒,显得虚胖、白皙
万国城的夜晚也美好起来
2014,9,24
◎ 秋天
没有果实慢慢压弯树枝
秋天只能用一场突然的感冒
提醒我:水池边的柳树
一夜间脱掉了叶子
露出枝桠在风中无聊摆动
而人类的行为正好相反
邻家小妹的裙子盖住了膝盖
女保安的胸部已被外套捂住
面对猝不及防的秋天
我除了持续地发烧、咳嗽
还能做的,无非是
妄想把日益沉重的肉体
效仿果实,挂上树梢
或者效仿柳树
先到小区门口理个发
刮掉乱糟糟的胡子
再把凌乱的书桌收拾干净
把凌乱的思绪移出大脑
2014,10
◎ 中心花园
早晨走向中心花园的人
牵着一条小狗
她让小狗在水池里舔舌头
对着一颗柳树撒尿
中午走向中心花园的人
牵着一只纸做的大鸟
他把大鸟悬挂在风中
又看着鸟被一颗柳树放走
傍晚走向中心花园的人
牵着另一个人
他们给水池边的雕像挠痒
又给彼此挠痒
半夜走向中心花园的人
牵着一只酒瓶,仰在地上
看见中心花园上空
压着一团码头形状的黑云
2014,10
◎ 空房子
人们带着各自的秘密来到这里
有人被万国城名字吸引
有人为了中心广场的汉白玉雕像
有人为了凑热闹
万国城的房子越来越多
空房子也越来越多
每天慕名而来的人
被统一制服带到水池边洗脑
带进空房子咽口水
据说多数空房子不是空的
有一套毛坯房
被发现堆放着装满钞票的纸箱
有些房子搬进了男人和女人
还像是空的
就像今晚,万国城有一万个女人
透过一张窗户
张望凭空消失的男人
她们无聊地躺在空房子里
抚摸自己干涩或潮湿的阴户
当我的阳具在被子里擅自勃起
徒劳,和不道德感
把自己也砌成了空房子
又连夜拆毁
变成散乱的钢筋、水泥和砖块
2014,10
◎ 废墟
为结束和一个虚构的人争论
我下楼,走进黑暗中
发现一片废墟
像地毯,在脚下一路铺开
随着电梯上楼
替换了客厅和卧室的地毯
今早在锅沿敲破蛋壳时
不由下意识地检查了
胯下的脆弱之物是否完好
早餐后,我不再理会股票的死活
下楼去调查废墟来历
万国城的房子和道路都是新的
十余辆黑色婚车排成一字
去接一个白色的新人
旁观者喜气洋洋
谈论一场世界杯赛事的裁判
吹掉了所有无意义的进球
围墙东侧,有一个衰败的村庄
墙上都写着“拆”字
民宅改成的按摩店生意还红火
一群人在樟树下搓麻将
一群荒草热情地随我四处走动
带我来到万国城围墙根
围墙是新的,也被写了“拆”字
我发现,这并非恶作剧
围墙的设立,也是为了倒塌
当围墙终于倒塌
围墙东侧的人,将在我的位置
探过身子,被西侧的荒草接待
在废墟里寻找我的踪迹
但除了一些二十一世纪初叶的避孕套橡胶
他们什么也找不到
2014,10
◎ 一个人行走
一个人在午夜行走
比在早晨或傍晚行走
显得孤单
一个人在路灯下行走
比在月光下或黑暗中行走
显得孤单
一个人在中心广场行走
比在荒野或悬崖边行走
显得孤单
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行走
比快步或原地来回行走
显得孤单
一个人不再向前行走
他停下来,开始倒退
想退出这个节日
2014,12
◎ 元宵之夜
五百个男人一起打飞机
猜一长沙地名
他说完,开始嘻笑
你在皱眉,估计不是为谜底
我在想,这种情况真有可能发生
在兵营,或监狱
尤其在这寂寞的夜晚
你也可能是他们中的一员
那剩下的五百个女人怎么办
如果不在广场上跳舞
不在友谊商店,女子监狱
她们来到这寒冷而寂寞的夜晚
只能无聊地在我门外排队
如果每一楼层挤五十人
刚好从九楼排到地下室
2015,3,5
◎ 生态园的下午
樟树。桂花树。水杉。罗汉松。
紫叶桃。凤尾竹。美人蕉。
木棉。杜鹃。红花檵木。
还有什么,记不清了
它们的样子也已模糊
只记得整个五一节下午
它们拥挤着,从生态园的各个角落
向我走来
悲伤地看着我
身体被灌满了铅
独自一人,在原地无法动弹
2015,5,1
◎ 精神病院
丈夫在建筑工地死去不久
邹碧容就爱上了其他男人
看见陌生男人也跑过去
牵他的手,说,我们做爱吧
给她看病的都是女医生
她在精神病院住了半年
病情也没见好转
医生说她烦躁的时候
就会喊叫——
世上的男人都死绝了,我想做爱
她今天情绪不好
我只能隔着玻璃看她
用樟树上几只临时造访的麻雀
接受她的倾述和痴笑
精神病院的对面
是天心钢材大市场
那些螺纹钢、槽钢、角钢、工字钢
以及各种管材、板材
一直忙碌着,发出尖锐的呼啸
正好被我和她的中枢神经系统
凌乱地收纳
2015,5,5
◎ 森林
从古同村来的姐告诉我
我牵挂的老银杏树
被一块牌子保护起来
但树上的乌鸦和喜鹊不见了
村里的麻雀已经绝迹
当时我们在洪山公园荒地上散步
我没有表现出惊慌
我正在看西北方向
万国城和珠江花城、万科城连在一起
绵延数里,像一片崭新的森林
一些灰色和褐色的树木
高耸入云,千疮百孔
那些孔洞里,有来自各地的虫鸟出没
但没有一只能够飞行
有一只胆大的鸟
从百米高的洞里飞出
直接掉在了水泥地上
在救护车尖锐的唿哨里很快死去
2015,5,8
◎ 傍晚
见高压线网并不能把夕阳擒住
你只好将咖啡勺换成更小的型号
使阳台上的时间变慢,以适应我的节奏
你不再埋怨我把婚姻想得过于复杂
本该去超市打酱油的孩子
刚会喊爸爸,要我快点解开你纽扣
他急于从我体内出发,去你子宫安家
而我把自己遗弃在另外的阳台上
看着那些男人陆续回家
领到一盒切成豆腐块一样的灯光
从他们窗户逸出的黑暗
迅速向我聚集,用方块阵型包围我
边进入我的身体,边奇怪地问
为什么没有人,给你发放一盒灯光
2015,10,23
◎ 龙卷风
嘴里的辣椒把他的脾气喂得很大
眼睛有些发红
他占领了城里所有街道
我不敢直视
他就把辣椒掺进声音里送过来
说着洋服饰、洋家具
说到火车站欧式钟楼的形式感时
兴奋地把辣椒吐了出来
说钟楼上有一个火把
火不能向东倒,不能向西斜
钟楼附近只能刮龙卷风
必须每天安排上万人
在钟楼附近转悠,不让龙转风溜走
坚持把火焰竖直拔起
说着,他把双手合在一起
高高举起,模仿他喜爱的朝天椒样子
2015,1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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