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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丹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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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丹丹,女,七十年代生于湖南常德。现任广州高校英语副教授。写诗并译诗。诗作见于多家诗歌刊物,并入选多种诗歌选本,有诗辑《舒丹丹诗歌快递》。著有译诗集《别处的意义——欧美当代诗人十二家》,《我们所有人——雷蒙德?卡佛诗全集》。曾获2013年度“澄迈?诗探索奖”翻译奖、第四届后天翻译奖、第二届淬剑诗歌奖。
《庭院》
去菜场的路上,总经过一座庭院
铁栅门虚掩着,野草安静地生长
我放下装满蔬果的菜篮
在石阶上坐下
仿佛一瞬间就从俗世中抽离
头顶的樟树像升腾的绿火焰
把我拢在它的宇宙之下
从栅栏间我打量路过的麻雀
从蒲桃花的轻柔里触到婴儿的呼吸
与黄昏的宁静一同洒落的
还有虫声,潮气
和闪烁的内心的光斑
多么好,这片草地,这个时辰
一种缓慢,纯粹
独属于我的一种好的孤独
或者丝毫不觉孤独——
我深陷在樟树的浓荫里
与一个看不见的声音独语,对白
一枝一叶,搭建一座云中的庭院
没有人知道这种虚构和专注
带给我怎样的意义
《太平洋畔,与海浪鸥鸟共度一个下午》
面对大海尽可放弃言辞,
平静或激荡,都有海浪替你说出。
只需走进薄薄的潮水,加入到
那网一般倾覆的鸥声中,
立定,看细浪一遍遍安抚沙滩,
远处一只鲸鱼突然喷射水柱,
撕开海面柔软的蓝绸。
或者踢掉鞋子,当潮水收拢夕光,
与奔跑的影子追逐,
偶尔被贴地而生的海草或贝壳
轻轻扎一下,如同遭遇生活
暗藏的尖刺:一切都是馈赠。
仿佛听从一种神秘的自然教义,
巨大的美与安详将你俘获,
令你噤声,失忆——
没有痛苦值得想起,也没有夙愿
需要许下。直到天空矮下来,
鸥鸟栖落又飞起,为你停留在
一个合适的高度。
《高速公路上一匹伏地而死的马》
极力回想它的样子,它鬃毛的色泽,
它倒地而卧的姿势,
但是很难。它整个的存在像一团雾,
模糊,难以辨识。汽车箭一般驶过,
并未为它片刻停留。“它死了!”
这样的念头,比雾更确切。
一切都和从前一样。草场静寂,
风声并未改变栅栏。
同伴们仍在低头吃草,或交耳轻语,
没有谁发现,马群中已少了一个;
而它卧在这里,再没有奔跑和嘶鸣,
身旁已奏响苍蝇的圣歌。
没有人知道,它是因衰老而气绝,
被最后一根稻草压死,
或是带着对未知的向往,
扬起双蹄,踏破尘土,
在跨出栅栏心神驰荡的一刻,
被突如其来的飞车掀翻在地?
像固有生活的厌倦者和僭越者,
它纵身一跃,脱离了它自己——
仿佛灵魂出窍,影子想要跨出躯体。
来不及说出最后的渴望
或悔恨,它闭上了它忧伤的眼,
安静得像是,一个代价。
《火山口湖》
长久地凝望这片湖水
会感到晕眩,有跌落的危险
像云朵途经湖面,稍作停留,就会
被这片蓝水晶吸纳,乃至消融
所以远远地观望,不打湿鞋袜
不在巨石老树间攀援
所以波澜不惊,小心翼翼地豢养
一头偃旗息鼓的烈焰兽
仿佛亿万年前,这里从未有过
火山喷涌,从未有过生命力如岩浆
在地底翻滚。如今,人们叫它
火山口湖,叫它绮丽湖
而湖水缄默
没有遗忘,也没有渴念
《独对鹰嘴峰》
原本我对你一无所知,
你的山崖,你的红松,
你坡地上散步的小松鼠笃定的气度
让我惊奇;当我擅自为你峻美的险峰
重新命名,把这片陌生的风景
秘密地唤作:优山,美地,或者
你好,美的,忧伤……
我知道,你的鹰嘴峰已应声而答,张开翅膀
朝我飞近。如果在对面的悬崖
寻一块巨石,或背倚一棵伏地的古树,
坐下来,独对这只山鹰,
独对这一小片自由的天空——
风,蓝得透明,语言和意志
都显得多余,这一刻
世界柔软下来,无忧可伤:
我们卸下尘灰,以沉默倾谈,轻轻地
就抹平了我们之间的深渊。
《一场夜雨带来了什么》
秋老虎猖狂数日后
一场夜雨把热得卷曲的叶子又撑开了
推开窗,空气已变得湿润
鸟声像树叶,落在自己的林子里
我隔着窗子,触摸世界的清凉
多么好,夜晚黝黑的脊背后
晨曦仍会生长,岁月犹有安慰
我依然站在这里,为一个新鲜的早晨
刹那动容——如果我能忍着
不从一棵树想到另一棵树
又从另一棵树想到种种美好的虚无
如果我能稍稍按捺住
那几乎不能觉察的,正轻雾般
爬上玻璃窗的,某种微茫和飘忽
《白露》
露水是什么时候消失的?
还有那些濡湿了尾羽的麻雀
那些枯枝草叶,小天气和旧日子
都已被太阳的一双手收走
我已记不清,是哪一年搬离旧居
那伏在青石苔上的露珠的颤抖
到底是白色,还是透明?
我已经开始忘掉很多因缘和细节
有更多的事物消失在白露以远
生命需要一点点健忘和硬心肠
越过黎明前最黑暗的绝望
一颗露珠,就可以活得更久
没有人知道白露是怎样消失的,正如
没有人看见它怎样拼尽力气凝结
《苹果的香气》
那时候,母亲在木盆里洗衣
在小煤油炉上炒青菜
屋子里不多的几样家具
擦得干干净净,每隔一段时间
她就把外公亲手打制的一对木沙发
从窗子左边搬到右边
又从右边搬到左边
淘米水浇在院子的花坛里
有时是洗衣服的肥皂水
指甲花,鸡冠花都开得热闹
有一年还开了两朵牡丹
我坐在小凳子上守着,生怕有人偷摘
那时候父亲不在家,一年回来一次
我们不明白他为什么远在那个叫金银滩的地方
也不懂得思念的滋味
我们像指甲花一样安静地活着
没觉得生活少了什么
也没觉得那时的人格外坚忍
当有残缺的日子成为一种习惯
喜悦就像恩典
隆重得如同父亲的行囊打开的一霎
那满袋子夺眶而出的
苹果的香气……
《天气冷得让人脆弱》
画作完成,一幅不像自己的自画像
透过油彩朝你陌生地微笑着。
像不像又有什么要紧,
最难看清的,或许就是自己。
天气冷得让人脆弱,
空气里混合着松节油和晚饭后余留的气味。
人坐在台灯下,有些恍然,
手,不自觉地就往灯罩上捂。
“再冷不烤灯盏火”,想起外婆的告诫。
天气预报里说,一场寒流自北而下。
寒流,带来的是冷,而不是雪花。
雪,落在别处。
没有了雪的期待,怎能叫冬天?
一年中最冷的日子,
一个稍稍凌乱的夜晚。
回忆,像钉子在夜色里敲响,粗暴而固执。
那些曾伤害过你的岁月,
仿佛还打着白色绷带,没有走远……
睡吧。
睡吧,愿一夜无梦。
人世寒凉,唯棉花真实而温暖。
多么好,明早,你还会从棉花中醒来。
《炉火和雪花》
我喜欢炉火旁我们轻柔而漫长的交谈
你说出的每个词语都带着温度
和弯曲的弧线
火光捕捉着你的脸
我清楚地记得你的表情
像是身陷梦中,或一种深沉的幻觉
冬天已经过去,雪花依然不期而至
仿佛为了完成一种未竟的确认:
在自我的融化中,有些东西得以显现
我不忍告诉你,我更早地明了命运的难处
在秩序和内心之间,无论摧毁或重建
都有无可指责的理由
现在,炉火的余温还足以烤熟一只红薯
香气里我们拨弄着火石,但并不是为了吃它
《登黄花岭》
黄花岭的寂静,只有这个下午
被我们打扰。汽车在颠簸中
贴着山脖子前进——抵达高处的风景
先要经历迂曲,跌宕,
肠胃或灵魂的微微晕眩。
山势的陡峭,在拐角处看得最清;
而簇簇黄花,像藏在山体中的
朗脆的笑声,总是出其不意地爆出。
我们嗅着隐隐的香味,辨识它
究竟是野蔷薇,刺玫,还是棣棠。
天空蓝得没有一丝缺憾,每个人脸上
都有光辉——当此良辰,理应
抛舍阴影。相机捕捉着我们的姿势,
我们捕捉渐渐深浓的心境,
随松针间的夕光摇晃,闪烁。
再往里走,岔路重重,
也许有意念中的幽灵和野兽出没。
在自我和内心的荒野上,
迷恋,能否战胜恐惧?
一朵蒲公英在前面带路。
这个春日,我们闯入一座山的神秘,
只是为了在它的坡上
寻一种与灵魂对应的植物,
或者吹一吹山风,消解
从山下带来的恍惚和羁索——
尽管一转身,这花,这野径,这沉默的山岭,
就只属于它们自己
《兰德庄园,或杏林在望》
叫兰德的庄园,僻静
如它屋后的杏林。推窗便是青杏
毛茸茸的脸,在枝头搡挤,打量四月
来自山外的小小喧嚷——
像一阵风进入庭院,进入低垂的卷帘门,
诗是长了脚的钉子,自己跑到了
墙上。他们饮着68度的老酒,
就着槐花和香椿;或在中原的水缸旁俯身,
细辨一株毛地黄。他们看到些什么,
星空下的夜路,通向疾驰的语词的列车,
需要来来回回地走;早晨打过招呼的
杏园,傍晚已是老朋友。
当穿堂风携着诗的脚步在红灯笼影子里
穿梭,这个春夜,忽然变得感性;
仿佛神秘力量指引,犬吠歇止,
房东家的婴儿,也骤然停下哭声。
他们围坐木桌旁,有人出神,有人唱起
家乡的雪莲和格桑拉。像风拂过杏林,
他们就要离去;哦,谁的歌声这样惆怅——
“美丽的姑娘虽多,知心的只有达古拉一个……”
《神农山,或朝圣之旅》
据说,春蝉为此山独有,白皮松也是,
如果盘旋于山顶的那只苍鹰也可以算上,
为什么只在此地——
细想,仿佛一种让人感念的
长久的执意。
山脊上,石阶枯瘦,草木
明亮而自足:鹅耳枥,壳斗科,蚂蚱腿子,
在相识之前,我先爱上了你们原始的气息。
山路如世路,我用发颤的脚步
练习一场漫长的朝圣。
坐下来,在通往紫金顶的山门前小憩,
蝉声交织风声,如一张缜密的网。
一个我,回望另一个我,
多么弱小,眼前这一脚,是踏进窄门,还是
遁入空门,似乎已不是信仰问题。
此去苍莽,有多少浓荫和光照需要领受,
才能像一棵树在悬崖上孤独地站定——
紫金顶上,我探问一棵白皮松的年龄,
但它以三千八百年的沉默,对我
置之不理。
《淬火》
风箱在呼吼,
掀动火苗的红绸,猎猎有声。
砧子上一块铁坯,红得好像已经变软。
沉重的大锤轮番起落,
像安上弹簧的跳跃,
每一个位置都不偏不倚,
每一次力度都恰到好处。
他们合力打一块生铁,
翻来覆去,锤扁,抡圆,
风暴卷起山冈,
闪电擦亮海面,
像完成一场默契的合唱。
火花飞溅,在空气里开成绚烂,
直到砧子上的铁坯,揉成他们想要的形状。
他们合力打一块生铁,
只为一缕白烟
从火炉奔赴水缸,
像灵魂的洗礼,
滋地一声,生命完成淬火——
不是坠落,不是毁灭,
他们已打出真铁,永不变形。
《给阳台上三盆花浇水》
海檬草顶一把头重脚轻的绿伞,
看起来有些孤独。
一阵风来,就可以吹透它。
那些叶子之所以没有飞起来,是因为
半埋在土里的球形种子牵扯了它——
它全部的生机也由这牵扯而来。
只要把水浇进那大张着嘴的褐色硬壳,
喜讯就飞快地传到叶子,它们从颓废中
欣然起身,摇晃着,获得新的姿态。
而虎尾兰则矜持得多,叶片执拗
如虎尾,常年沉默着,几乎没有任何表情。
长久沉默之后,欲望已变得滞重,
它只是一寸寸地膨胀着,
直到花盆被蓬勃地占满。
另外一盆,准确地说,只是一只空盆,
一只装满泥土的空盆——
从前这里生长过凤仙花还是星星草,
只有泥土记得。
但每次,我仍习惯给这只空盆里的泥土
浇水,听细小的水分子
唤醒土壤,像伸入黑暗的闪电,
撬松泥土板结的空寂。
《在沙湾镇见到一棵古紫荆》
远远地才能看清,一棵树
开着两种花,紫红,粉白
像一个永恒的拥抱,伸向天空
又像生命分成了两部分
红,在跳舞
白,像哭泣的脸
触目可及的,是低处喜悦的火焰
而那悲伤的白,只闪烁在高高的树巅
仿佛一个人更珍惜她的痛苦
把它们藏得深深
《琥珀》
如果细嗅,
封存的松脂的香气就会逸出,
秋天就会降临,
月光就会带来一只蜘蛛和蕨草的私语,
你就会看见老虎的魂魄,
和时光金黄的肉身。
如果将一块琥珀戴在胸间,
白垩纪的风景就会全部复活。
《松针》
在梦里,我走上常走的那条山路
在一棵松树下,痛快地哭
那哭声,好像把紧裹的松塔也打开了
我太专注于自我的悲伤了
以至我忘了这是梦
以至我没有发觉,身边的松树
一直在沉默地倾听
将它细密的松针落满了我的周身
我醒来,已记不清松树的模样
但那种歉疚,像松针一样尖锐
《病中记》
隐隐的痛,来自眼眶,胸口,太阳穴,
如沉沙泛起,如此刻的夜雨
对一座沦陷之城的围剿。
喉咙里,充斥着咳弹不出的无名之痒。
关节枯朽如老树根,有多少只蚂蚁
在啃噬?终于病倒了——
这虚寒之躯,如何能敌这蛮横五月
酷暑风暴的轮番交替?
她熬一碗汤药,热热地喝下,
躺在黑暗里,虚弱如童年的病中
期盼父亲的手抚上额头。
中年的眼睛,重新涨满最初的泪水。
风猛烈地撞击着高楼,她听着
铁栏杆上雨水暴烈的合奏。
黑夜里,自怜与省思格外清晰,
像风雨声中的寂静,兀自放大了一倍。
她想起曾告诫自己,再不能
让那些虚无的忧思伤害自己了。
眼目清洁的羔羊,不要再长久地回望
黑暗的深渊。结过葡萄的枝子
又结出桃子李子,也随它去吧——
“露水的世啊”,一生,恍如露水。
生之罪前,我们的无能为力
一如病痛。而疾病何尝不是一种神启:
警醒,或另一种拯救,
充满恐惧,又隐隐透出指引……
窗外,雨更大了,
一声迅雷忽又滚过,把一座淹城
瞬间曝露在它的电光火石之下。
她转过身,蜷缩得更紧,
以一个小而深的拥抱迎向梦境,
等待五月这最后一场风暴,慢慢过去。
《洗脸》
温烫的水,让僵硬了一夜的毛巾浸软
打上柑橘花气味的香皂
然后闭上眼
把脸埋在毛巾里
被一种温热而清冽的气息包围
就会看见,云朵开放
阳光被鸟鸣点燃
一座山蓬勃的呼吸升起
就会看见
我在一棵开着黄花的树下静坐
不知今夕何夕
《暴雨将至》
从连日的闷热就能预感暴雨将至,
但风云变幻之快还是令人吃惊。
刚才阳光还在悠悠踱步,
一瞬间,夜幕昏沉,
凌乱的雨脚,在木瓜树和冬青叶上
轮番跳跃——它在跳一出什么舞?
路灯,貌似无辜地暧昧着,灯影
随时插足树影。
墙角下,千万条潜流
像来历不明的悲哀,涌起,汇聚,
泥沙一样淤积。
低矮的灌木丛里,暗箭齐发。
当季节像心性一样无法信任,
还有什么可诉说的呢,
既然一声鸟鸣就能荡起一湖涟漪,
一场风暴就带来一个冬天。
生活从来不怕多演一出荒诞剧,
麻团,也非一日捏成。
悲哀,应该像尊严一样珍贵——
她慢慢揉碎,桌上未完成的半首诗。
《深夜,读一本诗集》
深夜,读一本诗集
仿佛走失在丛林,草木汹涌
浓雾的网将你团团围住
地面上找不到路,落叶堆积
每一脚踩下去,都感觉踩到陷阱
如果抬头,你会看到
虬曲的枝干正发出邀请——
来,牵着我的手
阳光一点点拨开树叶,滤清
幽深的时空的杂质——
一座丰盈的心灵迷宫,慢慢打开
再往里走,如果足够耐心
请弯下腰辨认
你会从一朵蘑菇的脉管里
找到溪流清晰的走向
从红杉树巅轻微的颤抖中,嗅到
大象温柔的呼吸……
深夜,沉陷于一座森林
不会比陷于一场梦境更虚无
当你把灵魂与那些草木虫兽相重叠
在无边的寂静里,谛听它们的私语
《勿认樱花作桃花》
走在夹道的樱花林里,
很容易就被这片晃动的花海迷惑。
樱花的喧闹高过人声,
浓密的花影像一种呼唤。
我攀下一根枝条,将深深的鼻息凑近,
有瞬间的恍惚和迷醉——
那一刻,樱花的光亮
一定将我的脸也照得绯红。
它高处摇曳的枝条,
有粉红的词语挤挨着跃上枝头,喃喃着情话。
它隐秘的攻心术,不由分说朝你倾注。
如果不是香味的提醒,
我甚至就要把樱花误认为桃花。
很显然,桃花不是樱花的对手,
桃花天真,樱花虚幻。
樱花的美,更像是一种假象,难以辨认:
它不结果,甚至没有真实的香味;
它枝桠横生,风一吹,就左右摇摆,
伸向我,伸向你,也伸向她,
像一首匿名的情诗,每个人都以为是写给她的。
噢,天色已晚,晚风拂人脸,
再见了,我的樱花林,
你粉红的游戏,我已厌倦参与,
我就要从这片花海里抽身而出,
愿你不会感到疼痛。
头顶的路牌——左至樱花亭,右往茅焦路,
告诉我,何处是出口?
《在马六甲海峡》
时间仿佛已化成一片海域,
一片泥泞的滩涂——
纵使天涯海角也难逃沧海变桑田。
在海峡大桥上停车,
在咸涩的马六甲海风中片刻小立,
像对历史作一次心灵的凭吊。
古炮台上生锈的炮口仍一致对外,
街市里唐人的肉骨茶、南洋的咖啡、印度的咖喱
已汇成一股奇特的香味。
五十步内有三宝庙、清真寺和基督教堂鼎立,
每个人都在用自己的语言与他的唯一真神对话。
头顶的太阳热力十足,
径直送来一个冬天里的夏天。
借浓密的可可树的叶荫稍作歇息,
看游艇剪破水面,卷起古老的浪花,
惊醒一只沉眠的水蜥蜴。
《怜悯》
夜,落下来了,雨点也落下了,
尘世还和霓虹灯一样拥挤。
夜行的人潮像浑浊的泥石流,朝各个方向乱窜。
不远处的布匹市场里,大小货车
正源源不断地从狭窄的路口涌出。
医院灯火通明,高得快要触摸到天堂的边缘了。
乡下阿婶还在街边叫卖,自家种的“新鲜的杨桃哎”。
在热气腾腾的包点店,我小停片刻,
买三只软乎乎的豆沙包,预备明天的早餐。
又再掀起衣领上的风帽,裹挟在人潮中,
并不能比人群走得更快一点。
忽然看见两个乞讨的老人,在便利店的屋檐下
——在这个城市,乞讨几乎快要成为
和雾霾一样见惯不怪的景象了——
但他们太老了。
他们茅草般的白发攫住了我。
老人半边身子淋在细雨里,把一张挡雨的破塑料布
和更暖和点的位置留给了老伴。
他们相守了一辈子吧。暮年的乞讨,还在一起。
除了给一点小钱,还能做什么呢?
我甚至不觉得我可以怜悯他们——
世间万般苦,没有人能逃过,只有神能怜悯我们。
我把手里的豆沙包递到他们手上,
老人抬头望了我一眼。
忽然间,不知为什么,我给自己留了一个——
走到浓密的树荫下,在细雨和黑暗里,
我咬了一口这和他们一模一样的食物,
热热的,人间的烟火。
《葡萄园之歌》
我有葡萄园,在肥美的山岗上
感谢你白白地赐给,我白白地得着
我松土,浇水,栽下最上等的葡萄
在劳作中,我认出我,和我背后的另一个我
也曾风雨骤来,一树鲜果赶下枝头
园子里一片狼藉,长满荆棘和蒺藜
我为我曾拔掉蒿草而心有不忍
我为狠心赶走善良的小松鼠而道歉
如今雨过天青,葡萄在阳光下发出香气
它的馥郁,胜过香柏和桂树
如今墙垣已拆毁,篱笆已撤去
空气明亮,陈香酿成新酒
每一片叶子上都住着太阳
每一颗葡萄里都藏着金子
鸟儿雀儿你不要来啄,我也不吃
我们安静坐在树荫下,就觉得甘甜
注:葡萄园之歌,《以赛亚书》第五章同题诗。
《白炭火》
大雪天,身子骨单薄的人畏寒
多虑多思的人畏寒
屋檐下生一盆白炭火——
白炭不白,起初黑,凉
火,要用火作引子
烧到最炽,炭心变得透明
终于覆上一层白灰
火焰消失
余温变得无力——
烤热了身子的人站起来
拍拍身上的土,两手空空
像个转身就健忘的
欠债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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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 2015-12-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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