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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永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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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世纪十五年自选诗十五首
马永波
新世纪已即将完成其15个轮转的进程,这也是我的生活与命运发生太多遭际的岁月,对生命本身、对诗歌与更高隐秘者的关系,我自信有了更深在的体认。时间总是让人不安,它等同于无声无息的消逝。从1980年的高一开始,在诗歌“正直的道路”上蹒跚学步,现在回望来处,更增添了些许惶惑,在时间、诗学传统以及信仰这更高标准的拷问下,检视自己写下的文字,无异于一种残忍,它会让人的自我瞬间成为空无的废墟,只留下废墟上痉挛的蓝天。但我们依然要肩起自己的十字架,继续上路,只因为,我们是人。
《薇薇》
她从车站的台阶上向我跑过来
我没有张开手,好像
也没有正眼看她,但我肯定在笑
我在想她刚生下来时我偷她的奶粉吃
放在窗台上的,被姐姐骂
那时我也十八岁
大学正放暑假
我们有四五年未见了
若干年前回克山老家
我抱她抱得太紧,结果被她挠了
她哭得很伤心
一屋子的亲人都沉默了
那时她有十几岁
我总觉得她还是小孩
但那时她就已经长大了
我们并肩走在红军街的坡路上
谈着她今后的打算
晚上八点的火车,她要去
一个陌生的地方读书
夕光中她上唇的绒毛微黄
“一个幼小的身体等待一个粗暴的世界。”
穿过熙熙攘攘的广场时
她突然说,“老舅,
我也写东西,写诗和散文。”
人们都到哪里去了
融化一般的消失
先是姐姐的那双眼睛
然后是还在说话的小噘噘嘴
白衬衣,刮我脸颊的手指
背带牛仔裙,脚印,脚印
一双大松糕鞋歪歪扭扭
游着,包括上面的一点脏
都融化了。车站悬在空中
我也在融化,在一首诗中
无助地——我说的话她无法听见
在这个世界上我们谁也找不见谁
2000.8
《纪录片》
她的裙子像灰色的卷心菜
层层翻开。她还没有什么感觉
风就吹过了春天猩红的树梢
“床太软了。”他们换个角度
继续交流,仿佛在一列火车上
他真的从火车的上铺掉了下来
仿佛只剩下了两个轮子在空转
窗外的风景一动不动
证明他们一直留在原地
她拱起的腰变成肚子贴在床单上
“床真的太软了”
关于这些岁月有一个诚实的说法:
弹簧从床垫中刺出,但无人受伤
他们留下的压痕被别人抚平
证明这是在新影厂最靠里的房间
她换一张床接着背单词
他从后面搂住她,无事可做
要回忆这些必须避开那年的雨水
她不停地换床,但仍嫌太软
软得腰疼。一结束他们便忘了这些
手拉手去吃东西,有点饿和晕
仿佛刚刚坐了一夜火车
2000.9.19
《写在雪上的字》
干净的雪地被小路和树影
分割成一块块不规则的几何形状
一个三角形上有人用脚踩出
“气壮山河”四个大字
每个有一人多高
必须站在小路上才能认出来
又走了一段
锈栅栏围成的未闭合的圆形院落里
用棍子写着,“鸡年吉祥”,笔画细致
后面另有一行大点的字,潦草地——
“不需放屁,试看天地翻覆”,
人工河的小桥上面,化学的绿色
从磨损的雪毯下透出来,参差着
向下看,矩形上写着
“你这笨蛋!你迟到了”
小时候去玩雪,先到的小伙伴
常常这样,但现在
已没有人在书写中被抓住
回头看到一只小拳头在眼前挥舞
那边,林子里更亮了
林中有几块空地,没有雪
都是干净的黄土
是晨练者清扫出来的
肾形豆的湖泊,由小路的河流连着
我们去踹细一点的松树
踹完赶紧跑开
于是,从它们那阴暗的静止中
撒下一阵阵雪尘
路边的矮松下,小狗的脚印
层层叠叠,黄色的尿渍也是参差着
几场雪过后,林中的脚印就扩大成了陷阱
在另一片白桦林里
有人用树枝画出一排梅花蹄印
向林中延伸了一段,突然消失了
旁边并没有人的足迹
我们重新回到路上
你用皮手套的黑手指写下
“马永波+某某=爱情”
为什么不“马永波+某某+某某某+某某某某……=爱情?”
“去你的!”哈哈,写下它,亲爱的
2005.2.5
《拿玻璃的人》
一个人拿着玻璃走在路上
一个人用报纸包住玻璃锋利粗糙的边缘
玻璃遮住了他的上半身
他以为别人看不见他了
他的上半身在玻璃里是扁平的
这和他拿着一幅画
或一扇窗户是不同的
他的表情在玻璃深处摇曳着
如果有更大一块玻璃遮住他
情况将会不同
消失的将是我,和这个世界
如果像他一样,这个夏天
我会更胖更厌倦
我的玻璃上的灰尘将会更多
我将是侧着身走过
2006
《爬山记》
她快乐地叫了一整天
也没有惊动山顶的积雪
雪是从山腰开始下的
越往高,房子越多
屋顶也积着雪,窗户都黑着
他继续爬山,从峡谷开始
一道泉水跟随他上升
它时而消失,时而出现
可石头的表面上还有潮湿
苔藓像晒干的灰色颜料
她有时在里面,感觉到一只脚的疼
深得拔不出来,于是她大叫
泉水又涌出来,有红色沙砾微微波动
疼痛缩得更紧了,像一个暗暗吃惊于
白昼光亮的胎儿
而他和泉水一样,时而在外面
时而在里面。他一直在爬山
他从不回应她,他总是那一个姿势
等到他的头发变成纠结的灰色灌木
她就能和他一起,到达那无人的山顶
那时他们会发现,山脚的屋子里
灯一直亮着,他们已经调换了方向
2006
《墙角诗》
两堵墙争执了起来
它们最后低声地说:墙角见
在那里,两颗抵在一起的小脑袋下面
是揿亮了的打火机
火焰和污渍互换了身份
我们变得愤怒的爱沿着墙壁延伸
两根被描得越来越粗的箭头
至于墙角是直角还是斜角
墙体是木板还是砖头,厚度有多少
至于墙后面是谁,是什么东西
我们都没有在意
那以后,我频频地梦见童年
仿佛我们一直是兄妹
每逢淘气遭大人训斥
就一人站一个墙角,黑而笔直
当然,我想得最多的
还是高潮时你说的话:
我要爆发了,你把我堵在墙角了
2007-07-24
《距离的抽象》
你们站在远处,隔一段时间
就冒出来一句“想你呢”
然后倚靠在我不认识的树上
掏出叶腋下的花,你们是一些女人和水果
或者是每天早上拉动卷尺量地盘的喜鹊
有时我捏捏果柄脱落后变得扁平的凹处
那里总是软的,继续着潮湿和深
我闻闻气味,然后在粗糙的树身上擦去指纹
而动过手术的鲜艳水果,终于
连塞尚的口袋都撑不起来了
“想你呢”,烂穿了底的电池冒着化学气泡
用死亡原谅了我,但这一次
我要侧身走过,把手插在更深的裤兜里
2009.2.22
《中午的神学》
草地边缘一棵开花的梨树
一只喜鹊在草地中央用力撕扯着什么
绷紧的尾巴微微颤抖着
我一开始没有走近
梨花、喜鹊与这个中午
梨花落了满地,风刮着
风似乎是在我走近时刮起来的
梨花、风与我,还有树上的蜜蜂
构成了某种关系,我担心
蜜蜂的翅膀会被打湿
因为天色暗了下来
当我走开,喜鹊又回到草地上打量着什么
更远处,又闪现出另外的梨树
我发现的事物越来越多
甚至一对无言的压缩在一起的情侣
它们构成的中午让我头晕
如果我没有进入,如果我只是路过呢
可是太晚了,雨开始落了下来
我不在雨中时,梨树、喜鹊和雨
会不会合成一个身体,消失上一段时间
2009-03-21
《新鲜的大坑》
一整年,那个田野中央的大粪坑都没有消失
太阳一天一天使它变得迟钝
变成褐色,结了硬壳
分布着冻出来一般的蜿蜒裂缝
雨水和新鲜的粪便似乎总是在夜晚
加入进来,它隔在树林和学校之间
偶尔发出懒洋洋的咕噜声
每天我们都要路过它,离得稍远一些
天晴的时候,总有大群的乌鸦起起落落
发出阳光一样明朗的叫声
在午后的田野,叫声传得很远
连同热烘烘的臭气
它们有时在厚厚的硬壳上行走
一直走到大坑的中央
就在这样的时候,我们的土块
总是以优美的弧线落入坑中
被砸开的地方露出新鲜粪便的黄色
然后土块慢慢下沉,大坑慢慢合拢
那些乌鸦只是飞起来盘旋上一会
又聚集在坑边。我总在等待粪坑被掏空
彻底干涸,露出坑底的秘密
夏天很快过去了,学校变得空荡荡的
大坑不知什么时候彻底消失了
还有那些乌鸦,就像从来没有存在过
田野上弥漫着得了霉病的苞米的气味
2009-09-29
《每当我独卧》
每当我独卧,我会侧身蜷起双膝
护着自己,每当这个时候
从黑暗中,便会有一只温暖的手臂伸来
环住我,甜丝丝好闻的呼吸
就会吹拂我的耳朵后面
我就听到一个轻轻的声音:
不怕,不怕,妈妈来了,妈妈来了
我就要五十岁了,我越来越小了
而以前是这样,在童年漫长的
好像总也不会结束的夏日午后
在北方铺着凉席的土炕上
我悄悄挪开那只温暖的白手臂
溜到院子里,和阳光游戏
并偶尔透过明亮的窗玻璃
看一眼不到四十的母亲,感到安心
2010-03-21
《漂流的酒杯》
暮春时节,经过砂石过滤的水声又大了起来
溪水把大块的漂砾像灰白色的脑壳一样留在浅滩
我们面向下游而坐,在山坳里
我们身后的草越来越深了
深得可以把脚藏在里面,把根须藏在里面
而往日,隔着溪水就可以传递杯子和草莓
传递树影,传递一枚刚刚脱落的去秋的黄叶
在水面的轻轻一点,我们也将来自高处的震颤
一直向下游传递,通过水底的卵石和黑泥
传向松软的岸边,岸边的柳树,柳树上的翅膀
我们背对着源头,源头之外的高山和云的故乡
我们不知道有什么从身后漂过来
我们忘记了来时的路
我们背对未来,寂然不动
等待水面开阔的气息,远远传来
等待整个世界,从我们身边旋转着顺流而下
2011-05-02
《嫁接的自我》
我也有假象,起初你会以为我很难相处
A difficulty man,一个困难的人
然后会发觉我其实很随和
但过一阵子,或者十年
我又变得难起来,但也还是假象
你说,“真相也是假象。”
有许多天,我想不起你是谁,你是鲍德里亚吗
不对,你是本地人,生错了时代
你的嗓子里住着复合的幽灵
而我有个难以消毒的外地人的自我
从词语的硬领中,像灯泡从天顶弯下来
我们,一个唱戏的,一个写诗的
我们浪漫去,让别人死去吧
我们把他们的弯路走直
踩得又滑又白,像小小的银鲑鱼
又过了些日子,我经过没有灯光的后台
发现你在空气里,是一个头发上撒着苹果花的女子
我们生活于此地的年月不会被轻易抹去
我们是谁——寒冷天穹上燃烧的碎冰
2012.12.22凌晨
《一句重庆话》
斗硬,俺们东北人叫斗狠,而且好勇
就是喜欢勇敢的人,好勇是好的
斗狠是不好的,而且斗硬,应该是男人的事
女人的软怎么用来和别人比硬
不过也对,女人本就是男人的肋骨
所以比男人身上的一切都硬,除了脑门
脑门里的思想其实最硬,而且软硬不吃
你说这些的时候,我正从磁器口往江边走
看见码头汇,隐龙门,蓦然,穿出迷雾
江对面的半岛上,凭空显出一座正在生长的高楼
大唐·方舟,然后,一系列大词耸立起来
如纽约·纽约,洲际停车场,星际酒店
国际金融中心,全球招租的金字招牌
闪闪发光,和杜甫茅屋周围的五个五星级厕所
遥相呼应。另外一天,你又说
浮木和池塘的故事,池塘想跟着浮木到处流浪
我仔细想了想,发现,原来我一直站在沙滩上
我的脚在陷入流沙中,我的球形脚跟
在和柔软的时间斗硬,而我真正想说的是
别和任何东西斗硬,无论它是软是硬
正如无论门是关是开,都不能用脑门去撞
那时,我们可以在嘉陵江和长江清浊分明的交汇处
坐下来,坐下来,不停地,慢动作地,坐下来
像两只玩累了的气球,挨在一起
不说话,让我们里面无法用软硬形容的空气
隔着红色和蓝色的皮肤,互相触摸
2013-01-25
《可爱的海南人:给少飞、雅高》
昏聩的黄蛾子嗅探处女的污渍时
不知道海边弥漫着作废精子的气息
砍开椰子的绿色圆脑袋吸取的
还是乳白色的联想,虽是国产
每一个也足以击沉一座小岛
环岛轻轨将未来端到倾斜的塑料桌子上
足以让我们半空中犹豫的黑暗身体落下帷幕
打边炉里犹豫的却是真正的鱿鱼
痛风的白色,用68度的茅台和XO的瓶子
从鹿鞭一直传递到扒皮鱼腮边
一些话说了也就说了
一些酒喝了还会再喝
一条无名小街却最好保持无名
比如我在骑楼老街走
两个女孩子在后面,光顾着走啊说啊
差点撞到我黑铁墙一样的后背上
她们抬头吐出一句,“我草!”
然后小声嬉笑着从我身边快步行过
我看着她们走在乱糟糟的老房子中间
手拉着手,一边高
一个绿短裙,一个粉短裙
我跟着她们走了一段路
想看见她们汗毛茸茸的脸
却始终赶不上她们年青
这情状也许更适合我,或者我们
正如在那条人迹罕至的小街
我费力地辨识着你们
海岸线一般在夜色中闪烁的语言
像一个年久失修的家那样
安静地咀嚼着回声
2014-12-10
《我多想有另外一场人生》
我多想有另外一场人生
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可我没有,我有的只是
房地产商的杨花柳絮用灰尘堵住我的喉咙
我多想有一个光天化日的田螺姑娘
当我满头虚汗从苦役犯的阶梯教室踉跄而回
能有一盘热腾腾的大馒头(必须是山东的)等着我
可我没有,我有的只是铁丝网钩住的一只红气球且还在迅速萎缩
我多想有一个强大温厚可以倚靠的家族
可我没有,我有的只是沉默如远天如竹影扫阶尘不动
我多想有林冲和鲁智深那样的友谊
可我没有,我有的只是明哲保身一言不发缩头缩脑
我多想有偶尔被人尊重珍惜心疼呵护的感觉
可我没有,我有的只是不停地付出付出再付出
而终于资金链断裂一个鬼影子都没有
我多想生就一副满脸横肉的凶相
让那些恶人心惊胆颤小鬼见大鬼
可我没有,我有的只是一脸善良和善良的被无情利用
我多想拥有一把巨斧可以斩断世界之根
可我没有,我有的只是诗歌和随之而来的无尽的屈辱
我多想有一副冷酷的决心和挺胸凸肚的老谋深算
可我没有,我有的只是纯真无染和趁机而来的伤害
我多想有一片人民的国土,把责任的纤绳系在星星上面
可我没有,我有的只是贪官的祖国建立在美女摇摆不定的小细腰上
我多想有另外一个自己,可我没有
我有的只是这些词语和词语追不上的事实
我多想这个时代对我和我这一个人民实施具体的善,而不是抽象的词语
我多想感谢词语,而不是将它们像打掉牙咽肚子一样带着新鲜的血丝胡乱地吐出
我多想对着一切鞠躬致敬,转身离开
2015.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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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 2015-12-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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