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行

　　马行作品

　　地平线上的卡车

　　作者简介：马行，居黄河入海口，毕业于南京大学，现任教企业高校。2001年参加诗刊社第17届青春诗会，2004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创作以诗歌、戏剧为主，也写散文、小说。作品获中华宝石文学奖、中华铁人文学奖、全国青年产业工人文学大奖、山东省泰山文艺奖（文学创作奖）。系山东省作协诗歌创作委员会委员、中国国土资源部作协诗委会副主任。

　　行驶在准噶尔戈壁滩的黑夜里

　　天黑了
　　没有草木，没有村镇
　　鹅卵石
　　一片片的，也黑了

　　天更黑了
　　看不到旅店，看不到女人
　　我困了
　　准噶尔的戈壁滩，懒洋洋地，也困了

　　好多年了，一个人仿佛
　　只是一辆卡车
　　哐当哐当地，向前
　　再向前

　　望了，再望
　　天空那么远那么大，只有一点点星星
　　像露珠一样，湿湿的
　　小小的

　　罗布泊

　　都三天了
　　大风还在刮
　　大风刮走勘探队队长，刮走技术员
　　刮走骆驼
　　指北针还在，方向却不见了
　　找不到车辆
　　找不到水
　　大风还在刮
　　刮走了生
　　又刮死
　　大风把灵魂刮到半空
　　大风还在刮
　　我不再是勘探队员
　　也不是马行
　　我空荡
　　我无边无际，我就是
　　罗布泊

　　塔克拉玛干

　　跪在沙上
　　我患有风湿关节炎的双膝
　　多舒服
　　无边的，微微的烫，像整个宇宙的跌打膏药

　　牧人边巴

　　房门朝东
　　前面，扎加藏布河在流淌
　　后面，唐古拉山脉驮来了一座座雪峰

　　边巴喜欢这里
　　一条条经幡挂在房前房后
　　晴空一样
　　瓦蓝瓦蓝的是两个女儿，老大喜欢唱歌，老小喜欢骑马

　　可可西里山下

　　我丈量爱情
　　它有可可西里山那么高，顶部
　　挂着雪莲花一样的
　　星星

　　我实测思念
　　它是青藏线上一列长长的火车
　　以草绿色的速度
　　正远远地
　　向前

　　大风刮来了春天
　　你却不在身边
　　此刻，浅云是天空的愁绪，我在可可西里山下
　　举目四望

　　除了孤单
　　除了胆怯又善良的藏羚羊
　　只剩下无边的
　　草原

　　小野菊

　　从天山向北，整个准噶尔盆地
　　加速，再加速

　　就在古尔班通古特沙漠边缘，东经91°23、北纬44°16
　　一棵小野菊，一个小仙女
　　拦住了我

　　她小小的，瘦瘦的，似乎迷了路，在地质越野车轮的前面
　　向我举起淡黄小花

　　向着地平线行进

　　大雪覆盖山河
　　大雪之上，勘探队旗被大风刮烂
　　重型卡车陷进淤泥，只见马达轰隆，不见车身挪动
　　这是地质勘探队正在追寻石油一般黝黑而散漫的灵魂
　　勘探女工头戴大棉帽，脸颊冻得像通红的窗花
　　吉普车内，勘探队长神情严肃，手持对讲机大声吼叫
　　T.N.T地质炸药，不时激起冲天气浪
　　我把皮夹克使劲地往身上裹，我冷，我胃痛依旧
　　背对大风，调好勘测仪器，我在地质作业本上，写下勘探方位
　　东经125°41/北纬46°20

　　准备晚餐

　　一个夕阳，一把口琴
　　跑调的歌

　　帐篷外，大胖子张波撅着屁股，骂脏话
　　磨菜刀

　　帐篷内，罗伟从村子里偷来的七只鸡
　　咯咯地叫

　　我从狗皮褥子底下，抽出地质构造图
　　撕烂了，引火做饭

　　张宝东开着破卡车，到镇上买酒
　　还没回来

　　女班长崔明明，从收工回来就坐在石头上，目不转睛
　　盯一只瘸腿老狗

　　天气

　　九月蒿草，十月劲风

　　此时，我的朋友扎西达瓦
　　正在准备过冬的棉衣、肉干、牛粪墙

　　他的妻儿
　　则忙着寻找一只误入迷途的羊

　　从山南到山北，没人在意那只飞鹰，它时而把天空缓缓抬高到云彩里
　　时而又把天空狠狠地降下来

　　一把小铁锤

　　向前，拐弯
　　山梁顶着小树
　　土窑
　　白银店

　　打银姑娘
　　小铁锤
　　我倚在门口，烟卷点着
　　又掐灭

　　我已忘记
　　地质队的卡车，还在路边
　　等我。暖风
　　吹啊

　　陕北小了，小成
　　小铁锤
　　略有羞涩地，一声叮当
　　又叮当

　　过木垒

　　一座座雪山，是我帐篷
　　一块块戈壁滩，是我老卡车
　　还得行多远，才是天边
　　木垒河啊，多么欢快，可她领我出了大南沟村
　　却突然不见了
　　登高远望，只有从古尔班通古特沙漠，长途赶来陪我的连绵黄沙

　　我在大地上一天天地游荡

　　在大地上，我有三个家
　　黄河滩
　　开满梨花的园子
　　帐篷

　　我有三件宝
　　指南针
　　短刀
　　天上弯月

　　为了买一包香烟
　　坐着破吉普
　　我接连翻过了两座
　　荒山

　　我不小心
　　走到大地外面
　　看到了，人类丢失的
　　童年

　　可是，我膝关节有伤，不敢走得
　　太快
　　正在抄小路，悄悄
　　向前

　　第七号帐篷：我的左边和右边

　　左边，一缕月光
　　绕过窗口
　　斜斜地照在测量工程师武越峰肉滚滚的
　　白肚皮上

　　右边，周忠军失眠
　　侧着身
　　把玩一把生锈的
　　蒙古小刀

　　左边，鼾声又起
　　听上去
　　仿佛一只青蛙，圆鼓鼓地
　　蹲在河边

　　右边，一张柳木床板
　　吱扭又吱扭
　　仿佛一只发情的
　　流浪猫

　　左边，他评上了优秀勘探队员
　　戴着红花
　　到大会主席台上领了
　　一个电饭锅

　　右边，他喝汤的时候
　　烫伤了嘴
　　他骂炊事员，也骂
　　天上的鸟

　　念青唐古拉山

　　白云，以太阳的高度，慢慢移行
　　经幡，沿着风的方向，呼啦啦飘飞

　　当一块又一块石头还在坚守固有的秘密
　　溪水，已从高处顺流而下

　　站在山间，我左看右看，这念青唐古拉山
　　就是久远的象形文字，上苍留给人类的箴言或诗行

　　火车

　　火车慢，载着我和她
　　一些似曾相识的人，慢慢向北

　　在当雄，火车陪着一个小小的县城，停了停
　　向前一百六十公里，在那曲草原歇歇脚，开始去更高的地方

　　错那湖边，火车头顶缓缓减速的天空
　　远眺忽隐忽现的卓格雪峰

　　火车把唐古拉抬升到海拔五千米
　　脸贴窗玻璃，找寻通天河、沱沱河

　　火车慢，火车慢得不像火车
　　像天外来客

　　出昆仑南山口
　　火车进入了柴达木。黑夜来临，火车越来越小，只剩下
　　一盏盏灯

　　可可西里之恋

　　我想安一个家
　　屋前是可可西里草原，屋后是可可西里山

　　在那里，我要做的第一件事
　　把阳光做成我的拐杖，把月光做成手提的灯笼

　　然后我到可可西里深处
　　做第二件事，找回我迷失在前世的
　　藏羚羊：一只是我兄弟，他比春天小两岁
　　一只是我姐姐，她比夏天还要大三月
　　还有一只是我的
　　女人

　　花开的时候，我做第三件事
　　骑一头草黄色的可可西里野驴，带着三只前世的藏羚羊
　　到青藏铁路边
　　等那列草绿色的火车开来

　　然后嘛，我们就把时光和幻觉打包
　　一起坐火车，返回
　　今世此生

　　在长江源

　　鹰来，让天飞
　　藏野驴来，让山岗久久地伫立
　　小溪来，让大地俯身
　　各拉丹东大雪峰来得最早，拨开云天，像祖父在微微笑

　　青海草原上

　　那么高那么远的草原上，只有那一个小院

　　梯子竖着
　　土墙下，停着一辆木板车

　　那是大朵的格桑花，在青海西，再次盛开
　　那小院，看上去
　　多么眼熟，仿佛很多个很多个世纪以前，有一个人把院门打开

　　等，等我此刻
　　再回来

　　小石头

　　三千里准噶尔大戈壁，还有漫天的霞光，陪着你，与我相遇

　　一天又一天，你跟着我
　　从克拉玛依到木垒哈萨克，从库尔勒到喀什
　　直至登上
　　乌鲁木齐开往济南的火车

　　似乎，不是我把你带到山东
　　而是你，以西部，以准噶尔大戈壁的名义，领着我，带着我
　　然后
　　把我放下

　　夜深的时候，我望着你
　　有时会说点什么
　　尽管你沉默，一直沉默。但我能感受到，你不时传递给我的
　　幸福与暖

　　你啊，准噶尔大戈壁，最美小小女神
　　陪着我
　　在山东，在大海旁边，散步，读书，诵经，喝茶

　　慢慢地老

　　青藏高原

　　那天，我看见一列列大雪山做成围墙，屋脊是喜马拉雅
　　雄鹰只有飞得比白云还高才能踏进门坎

　　我看见青稞、小蒿、格桑花
　　我看见铺开的地毯，图案分别是那曲、阿里、可可西里
　　绣花很多，有纳木错、色林错、扎日南木错

　　往里走，太阳刚刚起床，她宽大的金丝睡衣
　　一直垂到冈底斯山谷

　　也是那天，我弯下腰喝一口长江源，又手扶巴颜喀拉山抿一口黄河源
　　它们啊，像唵嘛呢叭咪吽
　　在我舌尖上，有些凉，有点甜

　　勘探奇遇记

　　在荒原之上，我遇到了城市的前生
　　乡村的来世，那儿的骏马比星星还多，那儿的女人还桃花还美
　　要想找到那儿，须由星星引路

　　在雪山的另一边，我还遇到一个王国
　　那儿的春天像现代童话，那儿的河流比玻璃还要明亮，由于那天我没带指北针
　　现在我只记得大体的方向，太阳升起的地方

　　在沙漠腹地，我还遇到了绿洲
　　绿洲上有参天的古树，有开满鲜花的田野，还有人家
　　当时，勘探队的老队长记住了那个地方，可惜他已经去世了

　　在大海边上，我还遇到一些神仙，他们正在聚会
　　那是石油神、白银神、煤炭神、铜神……他们比勘探队更清楚宝藏的位置
　　可一转身，他们就不见了

　　把山河走遍，我还遇到了另外一支勘探队
　　领头的人似乎在哪儿见过，极像是明代的徐霞客，我不知他们在找寻什么
　　等他们走远，天地空空的，只有浅云在飘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