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克利

　　李克利诗歌十五首

　　【诗人简介】李克利，男，1971年9月生，山东省莱西市作家协会副主席，私企打工者。诗歌见《诗选刊》《诗潮》《绿风》《山西文学》《山东文学》《时代文学》《星河》《辽河》《娘子关》等刊，入选《新世纪诗选》《山东诗典》《中国首部微信诗选》等选本，曾获第三届万松浦文学新人奖。著有诗集《这些年》。

　　◎喊

　　很多年以前，一个小女孩

　　在我家门前或屋后喊我的名字

　　胡同狭长，回音很大

　　喊我去田地里捉蚂蚱

　　一种野浆果染紫我俩的嘴唇

　　喊我到潴河里摸鱼虾

　　清凌凌的水抚摸她白皙的小腿

　　喊我拾知了猴，喊我弹溜溜珠

　　更多的时候，是喊我一起去学堂

　　一路上叽叽嘎嘎说着她的里短家常

　　提起她的名字：金叶

　　就会想到金枝玉叶，想到高贵的公主

　　小伙伴们嘲笑我：和女孩子玩，烂脚丫

　　我呵斥她，故意不搭理她

　　她却像个小丫环，对我低眉顺眼

　　明月清风，如影随形

　　地主崽子的帽子戴在头顶，她辍学了

　　牡丹花的身子，狗尾巴草的命

　　九月开学那天，她远远地跟着我

　　意外地，第一次没有喊我

　　后来的某一年，潴河发大水

　　她做了水龙王的女儿

　　听说她喊了我最后一声，从此沉默

　　如今，我偶尔会和她在午夜相逢

　　金叶，这个经常喊我名字的小女孩

　　模样依然水灵灵的，声音依然脆生生的

　　◎陪父亲散步

　　从李家疃走到彩虹桥

　　从彩虹桥返回李家疃

　　晚饭后陪父亲散步

　　是我每天都要做的功课

　　陪伴我们的还有

　　一条叫阳阳的花狗

　　一条叫小虎的黄狗

　　两条狗撒欢　嬉戏　跑弯路

　　忽前忽后，忽左忽右

　　夜幕一点一点拉开

　　天色一点一点暗下来

　　月色和灯光倒映在水面

　　风一吹就晃，缥缈　虚幻　

　　父亲和我念叨着家长里短

　　父亲走得很慢，小心地迈过岁月的坎坷

　　两条狗偶尔“呜呜呜”低吼

　　偶尔“汪汪汪”狂吠

　　有时候我有应酬，酒桌上浪费时光

　　陪父亲散步的只有阳阳和小虎

　　两条狗在代替我尽着孝心

　　◎你看

　　你看江非的平墩湖

　　边耕边读边写作

　　这个神的坏孩子，戴着

　　青草指环，多年前就去了南方

　　你看韩宗宝的潍河滩

　　那个不停锄地的人，精耕细作

　　那个洗衣服的女子，是我的姐姐

　　洗掉岁月的尘埃，生活开花结果

　　你看徐俊国的鹅塘村

　　高声背诵小学生守则

　　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对万物说早安，与牛羊一起落泪

　　天空透明，灵魂徜徉

　　我要写写我的亲人，我的村庄

　　我的水沟头在潴河边上

　　你看草木蓊郁，水流澄澈

　　摸鱼虾，打弹弓，掏鸟窝

　　是每个周末必做的功课

　　你看滚滚麦浪埋没了身影

　　读一本小人书是我的憧憬

　　你看煤油灯下织棉纺线的母亲

　　听一段广播，哼几声小曲

　　你看黄昏里抽着旱烟袋的父亲

　　养育了我和妹妹的品质，还有精神

　　如今啊如今，再也回不去了

　　你看田地荒芜，故乡很大

　　面对先祖的坟墓，我只有悲伤

　　只有一遍遍播放着从前的影像

　　◎述说

　　你三叔病了，胃癌

　　瘦得能被小风刮倒

　　忙活了一辈子，攒的钱

　　都要撇给两个女婿了

　　你五奶奶的孙子坤杰喝药了

　　敌敌畏，当时就不知道什么了

　　你五奶奶就这么一个孙子啊

　　这家人，根断了

　　你堂姐四凤出了车祸

　　被撞成植物人。可累坏你四姐夫了

　　照顾着病人，还得拉扯两个孩子

　　既当爹，又当妈

　　想家了，就和母亲通个电话

　　母亲每次都絮絮叨叨

　　说着老家的疾病和死亡

　　语调平缓，漫不经心

　　我却听出了弦外之音

　　母亲走了，号码空了，我的心更空

　　后悔没有录下母亲的声音，其实

　　就算录下了，我也不敢听

　　而今，母亲在相框里静静地看着我

　　有一片灰尘，从屋顶飘下来

　　轻轻地落进我的眼睛

　　◎母亲的柴禾

　　母亲的柴禾很软

　　麦秸灰撒到自家的小菜园里

　　小葱、茄子、辣椒，蓬勃，旺盛

　　覆盖在豆腐上，能做成一道美食

　　母亲的柴禾很硬

　　把冰雪碰得粉身碎骨

　　把温暖围在了屋子里

　　烟火缭绕，拥抱着母亲的身体

　　深秋的那些天下午

　　父亲用三轮车驮回一包包落叶

　　初冬的一个黄昏

　　我拉回一卡车木头垫板

　　捆草的绳子断了，灶膛里的火灭了

　　母亲走了，撇下那些柴禾

　　妻子用液化气，用电磁炉、电饭锅

　　那堆柴禾孤零零地守着老屋的墙角

　　没有了用武之地

　　风吹日晒雨淋，柴禾烂了、朽了

　　我想把它们送给乡下的亲戚

　　可是又担心，万一哪天母亲突然回来

　　找柴禾，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这么小

　　池塘里的一只只蝌蚪

　　荷叶上的一颗颗露珠。这么小

　　城市文明一点点吞噬着乡村

　　听不到午后蝉鸣和暮色中的蟋蟀声

　　我是时间隧道的一个木偶

　　我是游子内心的一缕乡愁

　　草坪里放一本唐诗三百首

　　一只蚂蚁爬了上去

　　沉醉于平平仄仄的声韵里

　　忘记了赶路

　　这么小，山峰高不过雄鹰

　　这么小，海洋宽不过船帆

　　雪化了，雨住了，被阳光蒸发

　　枝叶的缝隙撒下斑驳的金子

　　我怀念睡在地下的妈妈

　　想起读中学的某个冬天

　　用玉米棒做底火引燃煤炉

　　学校的上空升起烟，升起温暖

　　我喜欢邻桌的那个大眼睛女孩

　　她经常低着头，眼神里装满了羞涩

　　我和我的初恋坐在大草垛上

　　数着星星，享受着月光

　　娇艳的花蕾刹那间绽放

　　雨骤风狂，落满一地缤纷的衣裳

　　此刻，我的心头涌现的不是幸福

　　是面对岁月的长河

　　那种无可奈何的悲伤

　　◎疯女人

　　暴走，脚步如一条条绳索

　　缠绕着县城的大街小巷

　　叫喊，是炮弹呼啸迸溅的碎片

　　离开很远了，仍然余音不绝

　　一个疯女人，一个目光如刀的疯女人

　　尖锐，冷漠，令人不敢逼视她的眼睛

　　在路上遇见她，人们会停下来

　　会加快步伐，会拐个方向

　　这个疯女人和我同一个村庄

　　论辈分我得管她叫三嫂

　　曾经内敛，说话轻声细语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丈夫不管她，儿子也不管她

　　雪会脏，雨也会脏

　　风裹挟着她，像绵羊落入虎口

　　我深深地为她担心

　　担心她的食宿，担心她的冷暖

　　旷野里那棵孤零零的老槐树

　　在我的担心中，度过了一年又一年

　　◎在岸边

　　独自坐在岸边，从此岸到彼岸

　　横跨三座十八孔桥

　　洗涤肮脏的河水也开始藏污纳垢

　　污浊清洗污浊，不用脑，也知道结果

　　这是你的河，你们的河

　　而我的河躲在思想深处

　　沉默是金，流淌着寸寸光阴

　　太阳暖洋洋的，我也懒洋洋的

　　昏昏欲睡。我的身体长出鳍，长出鳞

　　浅水处，一条水蛇，花纹斑斓

　　岸边有树：法桐，国槐，芙蓉

　　重重树影，往事变得阴暗

　　光线亮了又淡了，浮云来了又走了

　　从清晨坐到傍晚，我不知道

　　我在等什么？我能等到什么

　　河老了，脚步迟缓

　　苔藓，水草，淤泥，加速着她的衰老

　　只有大雨滂沱，才能冲击出兴奋和激情

　　学会老僧入定，用了我四十多年的时光

　　岁月多艰，我只要安稳平淡的烟火人家

　　◎早春辞

　　现在是二月早春，屋里杜鹃花开

　　是一个春天叠加着另一个春天

　　庞大的汉语群里，最美丽的词汇

　　诗情画意在这个季节里萌发

　　尽管草木有些萧条，阳光却很好

　　女孩子开始缝制裙子

　　男孩子换上了单衣

　　笨重脱落成松快，脚步轻盈

　　一不小心，冬天就陷入春天的包围中

　　盛大的花事还未来临

　　从简约到奢华，有一段路要走

　　慵懒的午后，坐在公园的石凳上发呆

　　天空飞着风筝，飞着孩子们的欢呼声

　　我看不见树木怎样饮水，就绿了

　　我不知道东风去哪里烤火，就暖了

　　开垦一小块荒地，准备了几把菜种

　　来一场雨吧，清洁着道路

　　浇灌着渴望丰收的内心

　　饮几杯酒，下一盘棋

　　看教堂的上空飘荡着圣洁的灵魂

　　公元二0一三年三月三日，我的母亲

　　在地上骑马，在空中驾鹤

　　赶往去西天的路，决绝，不回顾

　　◎春天记

　　暖风奔走相告，人们喜形于色

　　一群鸟儿从潴河的上空飞过

　　春天到了。我伸出双手

　　想要抓住什么，抓到的却是虚无

　　流鼻血的春天，患重感冒的春天

　　桃花和杜鹃红了。剧烈的咳嗽声

　　惊醒蛇和青蛙。得到一些

　　就要失去一些，我怀念冰雪的泪水

　　怀念已经睡眠的冬天

　　草木蓬勃，花团锦簇

　　艳丽的奔放击中我的软肋

　　田间的白色野花加重了祭奠的悲伤

　　来也迅猛去也匆匆，春脖子短

　　缤纷的落英，这些春天的碎片

　　飘满了我疲惫的身子，多愁善感的心

　　我的春天属于上个世纪的八十年代

　　春光惹人醉。蛤蟆镜，喇叭裤

　　下雨天赶路不打伞，喝啤酒对瓶吹

　　一辆破旧的大金鹿自行车

　　前梁坐着个女孩，后座也坐着个女孩

　　嘶吼着崔健的《一无所有》，一路狂奔

　　后来，嗓子哑了，车链掉了

　　起风了，春天用狂草书写人间烟火

　　植物匍匐，覆盖了深深的春光

　　◎老屋

　　茅草覆的顶，土坯垒的墙

　　进门就是灶间，没有餐厅和客厅

　　两厢是火炕，既当餐桌又当床

　　猪圈还在，鸡窝还在，自压井还在

　　那条叫做“威武”的大黑狗不在了

　　水缸还在，粮瓮还在，桌子还在

　　我偷父亲的钱买的那些连环画不在了

　　陪伴母亲纺线的煤油灯还在

　　油尽了，灯枯了

　　被祖父视为宝贝的红星牌收音机还在

　　电池坏了，声音也没了

　　煤球炉还在，手推车还在，锄头铁锹还在

　　闲居在墙角，英雄无用武之地

　　花盆还在，种几棵花草，和泥土就亲了

　　鸟笼子还在，养几只鸟雀，离天空就近了

　　快做作业，方格本上留下歪歪扭扭的铅笔字

　　该吃饭了，我闻到苞米面稀饭的香味

　　该睡觉了，被子里新絮的棉花温暖了我

　　突然间起风了，窗户纸呼啦啦地响

　　我的白日梦醒了。阳光慢慢暗下来

　　老屋的蛛网一丝丝地织，布满了父亲的脸庞

　　老屋的灰尘一粒粒地落，覆盖了母亲的身体

　　◎春天，酝酿

　　酝酿斜风细雨　酝酿桃红柳绿

　　酝酿一场季节的改朝换代

　　表面平静　深水里有漩涡

　　一颗颗躁动不安的心

　　江河滋润土地　土地养育儿女

　　暖风熏陶我的中年　我的故乡

　　在山坡上吃草的牛羊

　　叫声里饱含着得意的模样

　　冰封的火焰酝酿喷薄

　　压抑的激情酝酿爆发

　　蓄意已久的阴谋

　　被一声柳笛　一声鸟鸣

　　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一朵接一朵的花开　缭绕

　　芬芳的气息　春回大地

　　璀璨的图画　耀眼的光芒

　　让黑夜都亮了

　　惊蛰　谷雨　清明

　　不仅仅是节气的名字

　　更是一个个充满诗意的词

　　在怒放的花丛里酿一罐蜜

　　在炫目的色彩里迷离

　　做一株柔韧的藤

　　做一棵挺直的树

　　和谁都不争　争也无用

　　我爱这亲亲的大自然

　　我在春天酝酿粗茶淡饭的生活

　　◎秋天，安放

　　秋天是名词，安放是动词

　　安放秋天，就是动静结合

　　就是熟透的果子散发的芬芳

　　就是叶落归根，颗粒归仓

　　阳光明媚的白天

　　蚂蚁储存过冬的食物

　　月光皎洁的晚上

　　蟋蟀唱着最后一曲情歌

　　安放谦卑、琐碎、弱小

　　一滴水，一捧土，一粒沙子

　　星星之火烧旺生命的长廊

　　安放龙腾虎跃，电闪雷鸣

　　在秋天，偶尔也有激荡和壮观

　　安放风中悬空的鸟巢

　　安放鹰背上的蓝天

　　一辆辆马车运送九月的温暖

　　三两声犬吠叫深了夜的安静

　　饮一杯茶，翻几页书

　　菊花和桑麻相安无事

　　风渐紧，水转凉，青草变黄

　　秋天是一位神奇的魔术师

　　我在大河的此岸遥望彼岸

　　有人渡过去了，成仙成佛

　　我不渡，仍然为生活奔波

　　这是我的季节，我的平原

　　我的父老乡亲把土地敬畏

　　收获花生、玉米，播种麦子

　　在秋天，我需要扔掉的东西太多

　　在秋天，粮食替我安放天下

　　◎冬天，静养

　　累了，真的累了

　　好好歇息吧

　　该收的收了，该落的落了

　　握住雪的手指，像一把刀

　　闪着寒光，冷彻骨髓

　　万艘船只停泊，万径人踪灭

　　万里江山沐浴更衣

　　是寒号鸟的冷，是家犬蜷缩的冷

　　遇见雪，注定是浪漫主义的抒情

　　洁白的思想里也有忧患得失

　　在这宁静的夜晚，万物寂然

　　每一条河都有流向

　　每一片雪都有故乡

　　父亲拿起扫帚，母亲拉动风箱

　　十月送寒衣，冬月悠闲，腊月欢喜

　　多雪的季节，植被心怀感恩

　　算命先生说，我的前世是和尚

　　我在面壁，我在参禅

　　用繁体写下：亭前垂柳珍重待春风

　　描画梅花九九八十一朵，九尽春深

　　我坐成一棵沉默的树

　　养精蓄锐，来年生发

　　◎一个个词就这样被颠倒

　　昏黄的黄昏里，雪白的白雪上

　　这落日下的河山，这月色里的山河

　　总想了无牵挂，总是心有挂牵

　　津津乐道是故事，心有余悸是事故

　　一个开货车的男人死于一场车祸

　　悲伤和伤悲表述得都是同样的心情

　　耳朵是身体的一个器官

　　朵儿是一个女孩的名字

　　对镜贴花黄，秋日赏黄花

　　木头门刷漆黑的黑漆，脸庞搽粉红的红粉

　　结一桩姻缘是有原因的

　　在乡下的家园，你是引领我触摸爱情的冤家

　　灯光下背诵绝句，我拒绝黑暗

　　情绪调高，高调行事

　　心态调低，低调做人

　　把一次次的错过都称之为过错

　　名人是花朵，被绿色衬托，红得发紫

　　人名是小草，生长在低处的疼痛和喜悦

　　玫瑰，鬼魅；计算，算计；下放，放下

　　南海，海南；思想，相思；惊艳，燕京

　　精神，神经；盲流，流氓；情调，调情

　　花费了这么多的时光，写下的几乎

　　都是废话。一个个词就这样被我颠倒

　　一抬头，仓颉和孔子立在云端对我指指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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