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栋

　　《沙漏》

　　允许三间茅屋，覆盖厚厚的草
　　一小窝麻雀，流连于椽间

　　允许半圈篱笆，长短可以不一
　　风声自拿捏它的平仄

　　允许一畦菜园，荒疏多日
　　夕阳或者满月洒下它的清辉

　　允许三两根枯木，挑一杆酒旗
　　旗下滴着水，瞬间结成冰凌

　　允许缕缕炊烟，扭着腰肢
　　引一汪暮色张望村口

　　远行的人两手空空
　　径直推开虚掩的柴扉

　　《蝉鸣》

　　这个季节，秋风
　　围剿的是一群红枣
　　雨来了
　　它们大张着伤口
　　蝉鸣，喊出它的疼

　　《天命》

　　“天空下焚书”　
　　秋风是第十三道金牌　
　　催促征战的人卸甲　

　　夕阳是另一幅火焰
　　燃烧已久　
　　它匆匆离开矮了三分的人间　

　　《枯禅》

　　冷风里回头
　　看磨刀的人把一条河轻轻带走　

　　鸦声如砥　
　　在黄昏时独自回家　

　　秋风，是一道枯禅　
　　搭在月亮的脉上　

　　《霜降》

　　长途客车载着风驶远了
　　黑暗迅即填满残缺的部分

　　它把深夜带给更深的夜
　　把空旷留给持灯的人

　　且将这滴小小的海洋
　　悬在夜空中

　　晚霜落寞，清寒，“让人沉陷”
　　转眼席地而来

　　《去平遥》

　　刚刚还是黄昏　
　　月亮“跳了一个破绽”　
　　此刻秋深如海

　　灯火里的中都宾馆　
　　让夜短了几分
　　闪出人世繁华

　　那列旧火车，在途中
　　盘桓了一生　
　　你说它有多老　

　　像这个迷路的异乡人　
　　嘴上叼着一截月光
　　费力地打着火　

　　《别平遥》

　　长亭外，小路边
　　牛羊唱晚，绿萝已蹒跚

　　回头望，曲流觞　
　　风吹折芦苇，也掀翻一小段黄沙

　　落日才越过数排垛口　
　　故乡挑出一挂烽烟　

　　《晚秋》

　　荷锄晚归
　　低头看影
　　水塘里
　　七只喜鹊驾着云由北而来
　　一路风尘

　　《时光书》

　　1
　　脚步匆匆，磨短的不只是
　　鞋跟，还有迷彩布下
　　藏着的一条假腿
　　比钢铁硬，比羽毛轻
　　曲折不是强项
　　它拒绝下跪

　　2
　　时光是个软柿子
　　一捏一个坑，仿佛
　　少年脸上仰着的酒窝
　　有时盛满阳光，有时
　　只是“蓄着些蛙鸣”

　　3
　　萧瑟的外表之下，葵花
　　满怀忧伤，结着它的籽
　　秋风吹着它的叶子
　　哗啦，哗啦——
　　几页就翻到了中年

　　4
　　初一焚香，十五拜佛
　　排在前面的是个女菩萨
　　上身修长，裤腰很短
　　蒲团上横卧了一弯
　　白月亮

　　5
　　满天的星星，不是
　　吸顶灯，那只是一群
　　“白杨刺破了天空”
　　漏下薄凉的霜，挂在
　　谁的鬓角上

　　6
　　牙口尚好，还能斫断
　　五分熟的牛排
　　孜然少许，玫瑰少许
　　烈酒一小杯，刚刚
　　能够打湿回家的路
　　就好

　　《落日》

　　面对赝品，仿佛还有些犹豫
　　风展开大海，浪花匍匐在桥下
　　落日像一枚西红柿，洇出些汁水

　　稍晚
　　那一湾黄昏被白日点亮
　　灯光打开，多少吨黑暗都挡不住

　　《杨大娘》

　　那个货郎挑着的一窜蝉鸣
　　哑着喉咙，叫残了黄昏
　　它有婉转的声线，留一些
　　给筐里的针头线脑

　　邻居的老猫咪仿佛回应
　　嗖地一声跃上墙头，回头
　　望着，早熟的八月驮走
　　碎落一地的影子

　　“积攒了一生的黑暗”
　　尚未走完，杨大娘把满头白发
　　和一双小脚绣在老衣上
　　向日葵托着底

　　《小鸟》

　　那个驾着飞机，掠过天安门的
　　好孩子，是她的学生
　　每年今天，她都要领着孩子们
　　望望天空

　　那个犯了事儿，将要判刑的
　　坏孩子，也是她的学生
　　昨天退休，把十几个蛋交给母鸡
　　她不知道哪只小鸟会率先出壳

　　《安慰》

　　撩拨过春天的风，转而
　　着意于南飞的大雁

　　那双落单的翅膀带给蓝天
　　一个空空的安慰

　　断线风筝，鼻尖栖着
　　一粒霜

　　《水》

　　偷风，不偷月；偷雨，不偷雪
　　心里装着一把乱草，偷偷地，长

　　今天的语文课，不知还上不上
　　有男生把女孩子的名字，写在手心

　　《八达岭》

　　北京的长城上，爬满了枯藤
　　一串串叶子，颜色金红

　　更红的是个婆娘，跑在最前面
　　返身照相，举着个剪刀

　　隔着十几个堞楼，我就听到她的笑声
　　还是那么嗲

　　《丁香枣》

　　指头肚大小，黑袍，带褶
　　爱生气，脸上蒙着霜

　　风一摇，落到笸箩里
　　仿佛秋天，打着鼓

　　柿子的穷亲戚，住在乡下
　　年轻时也红过，发紫

　　《鸟巢》

　　下雨了
　　做不得活儿，就蹲在北京的屋檐下看雨
　　墙在雨里，路在雨里，汽车在雨里，红裙子在雨里
　　小翠买菜跑丢了伞，伞在雨里

　　老娘倚在乡下，望天上的鸟巢
　　鸟巢在雨里
　　老娘，也在，雨里

　　《风》

　　男人姓王，名字里有风
　　成亲十年，育有一子

　　男人驾着风，从脚手架上飞下来
　　砸穿了两根螺纹钢，和他的老娘

　　隔天晚上，女人卷走了补偿款
　　跑得比风还快

　　《小河》

　　仿佛秋天，从黑陶里逃出来
　　罐壁上的夕阳
　　犹自放着光，和，暖
　　一条小溪
　　就在徐徐吹来的秋风里
　　弯曲着腰身
　　静静地流淌
　　不知道它从哪里来
　　又，到底流了多少年
　　我刚刚发现
　　有一艘小船，好像一把刀
　　把伤口留给河
　　今夜
　　我就在船尾，摇着撸
　　把一条河
　　从秋天里捞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