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静米

　　蒋静米：苹果树下他们吃梨

　　◎新胜利

　　“浮士德夜夜伏在酒馆的柜台上”
　　他向卓文君询问，在中国南部手腕与怨情诗
　　是否为互文的文本？
　　杏花中吹笛的人是否引来魔鬼——
　　一个明朝船长，福建人
　　“独脚，戴金耳环”
　　他的英文名叫安东尼
　　而他的契兄弟则是安德烈
　　他们在水上大嚼紫菜
　　也爱好击剑和健康的嫉妒
　　到天明，未能戒掉酒杯和科举
　　士大夫光脚狂奔，鼻子下垂挂着浩荡的瀑布
　　不听信垂钓者说他久已不复梦见的君主
　　是个发霉的女巫
　　她拖着马蹄足踏入弑父者的必经路
　　现代派把她视作一个有意识的不规则体
　　而并非泣露的芙蓉
　　“略懂方术便知
　　偶像的残疾常有象征意味。”
　　将她的步伐编入广场舞或可长寿
　　奥秘仅在于吃上一千年鲈鱼
　　原本不爱山的人也会成为僧侣
　　奥秘仅仅在于厌倦

　　◎度日

　　我们刚看了部恐怖片
　　女主角死于正义伙伴的枪口
　　雪养活箭枝。粮食
　　一夜间败坏
　　砻糠搓就的绳索
　　仍在不断啄食无辜的血

　　（名为自我的虚空
　　高悬着一颗愚鲁而迅速的杏仁体）

　　红色的枣弄脏绿色的枣
　　因果论的遮蔽。茶叶浮起之前
　　我们躲避往年的季风
　　在雨中说到五百年后的重逢
　　一个是圣僧
　　一个披枷，正穿过大风

　　我们互相摸摸胳膊
　　扯扯头发
　　一种简短致辞
　　裙子褶线背面藏了多年的
　　暗：
　　暗中运行的肉与花
　　而你的齿隙走漏了海潮声
　　在无水的航区找到沉水之石
　　哦，这速朽的你我

　　◎459

　　面目通常以点描述或者以线？
　　看去个个阴沉，难道这种主义的鬼怪
　　骨骼有所不同
　　都是心狠手辣的卖家
　　从甘蔗上剥下它的甜味
　　从雪花里窃取颤栗的银
　　青春的头皮上削掉的头发
　　声称原物归还
　　而他却见过冰消
　　那只粉红的大象要穿墙而过
　　“要穿墙而过必须得墙的三昧”
　　自此可穿万物而过
　　疾驰的功名撞上那棵风流杨柳
　　“近看才发现是木头”
　　碰壁的人发明面壁的人
　　面壁的人输出破壁的人
　　数据的瓢泼大雨里一个感染病毒的神仙：
　　“拔掉电源，或杀身成仁”
　　持伞的人没有发觉隐蔽的开关
　　更遑论砸开那小块防护玻璃
　　一只错误的闪电击中他
　　他仍以为是运气不佳

　　◎问诊：摸象

　　我们摸绳索，手也收拢在黑暗里
　　摸到黏腻的舌头，它们有苦味
　　曾吞吃杏仁，或者海潮
　　寄居有新建的故居、溘死的外地人
　　以及夜娇娇花的流亡政府
　　此时任何液体或毛发都将增添禁令的气焰
　　广告墙上的腋窝是雪白的
　　仿佛没有人在认真地发育
　　但摸索是认真的。这些手指像香客的手指
　　连发抖也发自内心
　　正像盲人摸象，忽然摸到了一个称象的曹冲
　　他死后人们常肢解大象
　　盲人在余生中不断玩拼图游戏
　　这块是象鼻，这块是马骨
　　盲人身上散发裹尸布的气味
　　斯文人掉转面孔：敬鬼神而远之
　　而游戏总会继续的
　　继续。继续分发这些雪白的腋窝
　　这些无端的寻隐者不遇，既是在场的死
　　又是缺席的死。既是雄辩的死，
　　又是沉默的死。
　　云毕竟太深了啊。他们关上了那扇坍圮的门。

　　◎普通的怀古

　　他说起一个很久前的事情
　　有个人在剡县烧掉了自己的马车
　　说话时我们正在剡县
　　他说，“历史就是很多狗屁倒灶的事”
　　得原谅，他小学文化
　　并不知道历史是门硬科学
　　对马车，他想象
　　“金子做的车，高头大马
　　马嚼子也是金的”
　　对这个纵火犯，他评价
　　“作秀高手”
　　事情的真相是
　　一个隐士正打算到大街上
　　给自己出殡
　　以朗诵腔念出新写的悼词
　　其中他把自己描述为不走运的革命者
　　被烹煮的鹤，或者是德性的跳蚤
　　然后他看到一辆马车
　　在大路中央熊熊燃烧
　　映红半边天空
　　火中有革命者，鹤，跳蚤
　　以及一个解放了的普罗米修斯

　　◎苹果树下他们吃梨

　　不合时宜的事。这群人不厌其烦
　　以为影子里还有未被辨认的黑
　　又或者，那个万物的命名者
　　在人群里掩饰行踪
　　他们抓到他
　　是一个修摩托车的老王
　　这人心肠很坏
　　经常抛下客人去马路边下象棋
　　但又给小学生的自行车打气
　　（只收一块钱）
　　有时则是大街上的神女
　　“她不是天才的姐妹、革命家的情妇、殉道者的母亲
　　她是天才、革命家和殉道者”
　　至今他们仍未从这些脸孔里
　　辨认出那张脸孔
　　玩笑是这样发生的，同时带有隐约的含义
　　一个不愿跳下屋顶的人
　　和一个纵身跳下屋顶的人
　　人们更拥戴后者
　　但在那个伟大目的前
　　我们，必须忍隐地
　　把额头也交给地上的土
　　去做那个据说贪生怕死之徒

　　◎小张在倒垃圾途中

　　做什么去呢？短命的驴和马
　　更短命的，人生非金石
　　一套比一套老套
　　无常事物的刀至今没把我们整个剖出来
　　从这个混沌肉团中
　　险恶。谨记教诲：
　　此外只有更险恶。
　　要怎么去呢？光着脚
　　衣不蔽体
　　顶着圣贤的名头
　　追赶公交车吗
　　“行人靠右走是行不通的
　　那路的左边岂不是没人走了”
　　文明世界的规则竟这样愚蠢
　　如他更为强硬
　　自然也能让人承认
　　举着花求爱和举着驴或马的生殖器求爱
　　并无不同

　　◎词穷

　　只能列出一些较为陈旧的事物
　　雨，路灯，辣鸭脖，开瓶器，打火机
　　矿泉水瓶，电视机屏幕
　　塑料拖鞋里的脚趾，中国结
　　年轻的人，年轻过的人
　　借此抒发较为陈旧的感情
　　爱啦恨啦
　　饿啊渴啊
　　有些伟大
　　有些不可告人。参考答案：
　　一个地方官员走出会场后
　　墙角的耳语
　　“这个从不看特吕弗的傻逼”
　　写来写去也是陈旧的抒情诗
　　在大街上挨家挨户敲门
　　“不要让我踯躅在街头”
　　李秀芬给你开了门
　　你倒下，喊了一声：
　　“玛利亚！”

　　◎心猿

　　梯子上的人向我打听
　　他总要去更高的地方
　　据说有黄金、酒杯和一切理想之物
　　正如我数次想抽身
　　而刀已把姓名递交给刃：
　　“那孩子死前仍哭哭啼啼
　　如同忧伤的手掌中跌落的念珠
　　令人厌烦”
　　骑桶的人远远飞过
　　他曾嘲笑我们金盆洗手的次数
　　如今也受困于航空管制

　　◎意马

　　他们在这里或更好
　　毕竟他们无法安置自己
　　有时把头丢在这里
　　把脸丢在那里
　　好不容易凑齐了四肢
　　又缺少可供连结的关节
　　他们不停叫骂
　　路人绕行一周才发现嘴巴在膝盖骨后
　　路人于是不再疑惑
　　他们决不停止叫骂
　　只要马三仍未写完这个故事
　　只要马三仍在牙痛
　　穿凿自己的头脑以附会
　　暗中相见的神仙
　　即使他明知
　　那已是一具枯骨

　　◎刺目·春琴传
　　（《越剧片段》系列）

　　梅花下的雪都是瞎眼的
　　你也是瞎眼的
　　事物本来面目无非如此
　　也是白茫茫无痕迹
　　摘掉枯枝、形状和颜色
　　剩一把春天的琴
　　在疼痛的手背和暗中取乐之间
　　响着

　　古典戏曲从未提供这种疼痛
　　它因欢愉而遭摒弃
　　只有身体如实保留了
　　一些甜蜜的银
　　雪溢出
　　而在李亚仙那里痛仍是痛
　　要在血肉中找更柔软的铁已不可能
　　“为了你一双俊目”
　　调笑的话一出口就带有悲剧性
　　他沿门求乞时没有预料到
　　这些偶然性的灰尘
　　最终坐实了老实人的罪名

　　一个大团圆结局
　　常由流自己的血来达成
　　欢呼因此更高
　　不料：过目不忘竟是句实语

　　◎访鹤·三美图
　　（《越剧片段》系列）

　　冠盖下虚假的凤
　　说来说去是李清照的话
　　“如传城中缓急，奈何？”
　　古凉亭外空虚的白
　　王小春小学文化
　　没有更多汉字可供她无中生有
　　而胡天麒是相如辞赋李杜诗
　　于是仍捧起袖子
　　在假想的草木中寻找定语

　　已没有余地来借花取譬
　　常以为危机是骑马来的
　　其实它乘闪电，也乘金色的风
　　“她天性中的钟情
　　急需被矫正”
　　物联网时代的圣旨
　　快马四蹄飞奔溅起雨夜的麻
　　暗中人们作乐间或悲啼
　　去捉那些伶仃的脚踝
　　谄媚的嘴走漏风声：
　　“没有鳕鱼了，这个岛完蛋了”

　　原来李清照已是别家人
　　后花园里的鹤低低垂下脖颈
　　“不如在此拜天地”
　　而“奈何”仍是个难题
　　鹤的器官一夜间得了低烧
　　在针尖海洋上妄图战胜通天的戒尺

　　◎问诊：打牌

　　他们在高楼。面对大路
　　游鱼过来，鹳鸟缓慢地崩塌
　　鸡鸭鹅已剖出肚肠
　　无人知道它们脖子里为何有铅弹
　　更不必说性器上的碱
　　你猜测生活对它们也铁青如同对你

　　修炼多年才长出狭长的喙
　　啄食虚浮的脸皮直到露出厌世者
　　仅剩的那点肉末
　　“好风似水，良苗如新啊”
　　难道还能找出更好的警句
　　他们集体扶墙而并未找到主义的新方向

　　以头抢地。以肝脑涂地。
　　而土地并不区分器官的细节
　　天是不可共戴的，牌桌上捏着一副炸弹
　　他们摇晃瓦片找到前朝的燕子屎
　　喉咙发苦，发觉多年都以干枯的血
　　在胸口喂养了大量苔藓
　　此刻的尿意是南方的。你打了对九

　　◎问诊：磨镜

　　举目是暮色。
　　哪里都是打翻了盏的人
　　人世的茫茫灯盏。茫茫，也是杯盏
　　罢黜向鳄鱼丛生之地
　　大风来时我们卸下晦暗的鱼鳞
　　将疱丁的刀一一缴获

　　那个拒绝洒扫的士林领袖
　　曾为他设榻
　　就此立传：贫寒如病虎
　　在湖边磨镜
　　镜中他或许手持凶器
　　镜中他同时歌颂家园和荒草
　　在大路旁拉昏君的袖子
　　抒情发作起来如呕吐
　　里面并没有沉郁的左拾遗
　　只有一个小老头抱葫芦敞开乌青的肚皮

　　幸而他已预设了数种悲惨结局：
　　高楼仍在阻止他飞去
　　已无横梁的居民楼
　　至今无法升起一颗零丁的头

　　■作者简介：
　　蒋静米，女，1994年生，浙江嵊州人。诗作见于《诗刊》、《中国诗歌》、《诗江南》、《星星》、《南方文学》等。曾获第二届“日月湖文学奖”。2015年参加《中国诗歌》“新发现”诗歌夏令营。现为暨南大学人文学院汉语言文学（编辑与出版）本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