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辑

　　董辑

　　回忆青年时代的阅读

　　一连许多天，杜尚
　　替蒙娜丽莎长出的
　　那两撇胡子，都扎在你的心里
　　牢牢的，疼疼的，像两根不可理喻的刺
　　你没办法，用现实主义或者批判现实主义
　　把它们从你的思想中
　　拔出来，你感到了来自于艺术史的遥远的疼痛
　　米开朗基罗也无法止痛
　　而夜深人静之后，看或者不看
　　窗外的天空中，都会浮现出
　　梵·高画中那些深渊般自转的大星
　　让你明白有一种晕眩来自于命运
　　每当这个时候，你的耳朵
　　就开始很虚构的疼痛起来
　　用梵·高割耳的那把剃刀自恋与自许
　　是你青年时期的一种强迫症

　　读过海子之后，你就开始努力地
　　在你的稿纸上往出长麦子
　　你就努力地在单位的办公室里
　　面朝大海
　　结果是麦子没长出来，大海
　　你也没看见，倒是在内心深处
　　唤醒了无数的野草
　　摇曳在你的每一天里
　　让你在领导的面积里
　　反复迷路，反复撞墙
　　读了埃利蒂斯，你也想把肘部搁在记忆上
　　体味一种超现实的支撑
　　读了《醉舟》，一连几十天
　　你的梦里都是跳摇摆舞的海浪
　　你的叮当乱响的自行车，升起了
　　只有你自己能看见的
　　喝醉的白帆
　　而罗大佑的老牛嗓子里
　　有一片过于广阔的新大陆
　　足够你和几个铁哥们一起，流浪、探险
　　全不知道《光阴的故事》是谶语
　　准确地预言了
　　你们后来的狗吵狗闹
　　你们今天的分道扬镳

　　其实你最想踏上的
　　是达利画中遥远的地平线
　　其实你最想听见的
　　是李白邀月时的大嗓门
　　只是那时你还不知道
　　杜尚的小便池里
　　不但能流出潺潺的泉水，更能流出
　　沧浪之水
　　只是那时你已经开始相信
　　金斯堡再怎么大声地《嚎叫》
　　也不会让人类心中的石头，长出耳朵
　　又一座巴别塔在城市动工
　　又一个下午你决定旷工
　　老崔去北京吹去了，陈笑也在北京笑
　　你很孤单，你在一个中学里
　　做教体育课的语文老师
　　你刚刚知道城市里哪能卖到A片
　　你刚刚知道，孤独在天空的最深处
　　而诗歌，而未来，而人生
　　都是波洛克的鸡巴油画
　　怎么看，都看不出一根鸡巴毛来

　　古代遥不可及

　　蓄长了胡子，每日都练练书法
　　而且总是定期地，把自己缩小
　　小到可以随意走进
　　一本唐诗的字里行间
　　迷路或者赶路，被杜甫诗中的石头撞痛
　　并且乐此不疲
　　一连数日足不出户，隔着玻璃看云
　　听风在树枝上，演奏钢琴上没有的琴键
　　但你知道，古代遥不可及
　　比如，陶渊明看见的南山
　　你就看不见，比如
　　李白和月亮说的话
　　你一句都学不会
　　王维踏过的溪水，从不理会
　　你内心的干燥和空虚
　　你也不会阮籍的唿哨，以天地为舞台
　　你也不是刘伶，一边狂饮
　　一边把头探出时间之外
　　你只是你，在城市的毛细血管中
　　费力地打车，无奈地堵车
　　在超市中受难于物价新磨的锯齿
　　报纸上全是黑字，标题中不泄露一丝阳光
　　电视里全是娱乐
　　却没有一秒，属于你的生活
　　甚至就连树都已经无法画入国画
　　甚至就连水都已经不再是H2O
　　甚至空气，都变成了一种新空气
　　——雾霾，把你的未来和你儿子的未来
　　提前变灰，提前变成蒙克的一幅画
　　这是推背图和乌托邦同样失效的地方
　　这是水泥和钢筋疯了并长满大地的地方
　　这是现在，现在是2013年4月19日星期五
　　这个早晨，你摸着不长的胡子
　　放下毛笔，合上唐诗
　　汽车的轰鸣声中鸟鸣早已绝迹
　　孔子的箴言在人心外飘远
　　滚滚波涛中已捞不出屈原的人格
　　——古代遥不可及

　　旧友：讨厌和喜欢

　　我越来越讨厌我生活中的这些旧友
　　我讨厌他们，被时间捏得变形的胖脸
　　我讨厌他们，在一张张人民币上长跑
　　所流出的那些汗
　　我讨厌他们，在幸福中漫步时腆向未来的胖肚子
　　我讨厌他们，主要是讨厌他们已经不再贪看蓝天
　　更不会仰望星空
　　晚报的面积就是他们生活的大小
　　微信和QQ就是他们心灵的窗口
　　彩虹对他们来说算什么，彩虹而已
　　野花对他们来说是什么，野花而已
　　白云对他们来说能什么，白云而已
　　他们一个个紧握汽车的方向盘
　　在钢铁的蜗牛中蠕动于水泥的峡谷
　　他们成功，他们小康，他们正处
　　他们换房，换老婆，换工作
　　就是不换心灵深处
　　那块早就坏掉的指南针
　　他们洗淋浴，洗盆浴，洗温泉
　　就是没想过把心也洗一洗，在王维涉过的溪水中
　　洗心，洗目光，洗血和骨头
　　在柳宗元的《小石潭记》中
　　深刻感受古代的清澈和沁凉

　　我越来越讨厌我生活中的这些旧友
　　因此我越来越想念记忆中的他们
　　想念我们留在青春时期的所有笑声，所有失败
　　想念我们报废的理想，浪费的梦想
　　想念骑自行车上下班的日子，想念叮当乱响的铝饭盒
　　想念我们在文化广场放风筝的那个下午
　　想念我们一起爱过的那个不美丽的姑娘
　　想念我和她踏过的那些秋雨中的落叶
　　想念我为她流过的那些不争气的泪水
　　想念她的脸，脸上那双还不会向生活放电的眼睛
　　想念她的笑声，笑声中那条我终无缘一游的小河
　　想念他的书，他的诗句，他的疯子一样的摇摆舞
　　想念他被梵·高的画所照亮的脸
　　想念他模仿兰波迈向梦境的脚步
　　想念那一瓶瓶在心灵深处冒泡的啤酒
　　想念醉后在水泥墙上砸出鲜血的拳头
　　我越来越讨厌现实生活中的旧友
　　因为我喜欢的旧友都在我的梦中
　　在梦中，我们是那么年轻
　　眉宇中的忧伤是我们的勋章
　　指尖上全是星星的烧伤
　　沿着《醉舟》开锅的诗句
　　追赶夸父没抓住的太阳……
　

　　写字的人

　　写字的人，在写字之前
　　要长时间地翻看
　　一本字帖
　　一本早就被时光翻得很旧很旧的
　　字帖。他的目光在古人的笔画中
　　时而是马，很激情地奔跑
　　时而是鱼，特别自在地游动
　　时而是乌龟，很慢很慢地爬行
　　他一直在看，在看，看，看
　　直到他在自己的心脏中
　　听见了不属于他的心跳

　　写字的人，终于放下了
　　那本字帖，像把一块石头放入了自己的心底
　　又像把一件珍贵的瓷器，仔细地擦净、摆好
　　写字的人放下字帖后
　　走向他的桌子，用很慢的动作
　　把一张白纸铺在桌子上
　　然后抚摸，很多年前
　　孩子还小的时候，他的手曾经以这样的力度和
　　频率，停留在孩子的小脸上
　　写字的人把这张白纸一寸寸抚平
　　也把心里的花朵，一朵一朵地掐下

　　很软很软的毛笔，蘸满墨
　　就可以写字了
　　就可以让他心里的那条河，流出来
　　写字的人站在额头细密的汗珠里
　　站在时而轻柔时而浊重的呼吸里
　　写字，刀锋、坠石、流水和云烟
　　依次在他的笔尖下
　　出现。写字的人在夜里写字
　　他感觉时间已经被墨水染黑
　　单纯的黑里，世界变得比世界还要丰富
　　对写字的人来说，一张写满了字的纸
　　比一辆装满了石头的车
　　还要沉重，让他的梦也不堪重负

　　第二天一早，写字的人就起床了
　　他站在昨夜他写的字前，看了好久
　　在好久好久的看中，乌云
　　从窗外进入了室内，最后
　　乌云进入了他的眼睛
　　一场大雨，在他的内心深处开始
　　写字的人看自己写的字
　　却被一场几百年前的大雨浇成了落汤鸡
　　写字的人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
　　密集的雨声中，把他写的字撕碎
　　他知道，只有撕碎这些昨夜细心抚平的纸
　　他才有可能，离那本字帖再近一些
　　他才有可能，在那本字帖里
　　看见古人的手如一道闪电
　　从他的手中划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