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华

　　邓华诗选︱众神安详（12首）

　　邓华，1962年10月生。当过大学教师、流浪者、专栏作家、策划专家、教育总监、营销公司CEO。写过诗歌、杂文、小说和美学文章。1988年流浪到西藏。1997年辞去大学教职。2010年5月罹患癌症，同年12月13日皈依藏密。2013年11月28日，因肺癌去世。

　　睡在石头上的人

　　睡在石头上的人

　　以开放的姿态缓慢收缩自己。

　　他的骨头很硬。一节一节地摊开

　　像农民在场院晾晒秋天的粮食。

　　他早已不再说话

　　现在他的呼吸也渐渐变轻变细。

　　啾啾的岩鸟叫不起这个清醒的人。

　　世界离他越来越远，而他的目光愈来愈亮。

　　他的形态不断变换：如水。如光。如空气。

　　让久视的人目盲，或视而不见。

　　他在夜晚消失。遗留下的衣衫，

　　像一具古老的生物标本。

　　候　鸟

　　这些人把晴朗顶在头上。

　　偶尔阴雨，只会添加某种情趣，

　　让行走的背影更坚定、更挺拔。

　　我关注这些面孔，他们每一人都有自己的生活史。

　　有些人日渐看破生死，神态越来越恬静、明亮。

　　另一些人从此离开，就再也无法回来。

　　每天早、中、晚，

　　候鸟们络绎到百魔洞右侧的大树下取水。

　　这些传说中的圣水，洗亮了那些黯淡的目光。

　　有时候，某个很难听的声音嘹亮歌唱，

　　过气的舞蹈也使人忍俊不禁。

　　但人们在黄昏学会了止语和微笑。

　　盘龙河里游泳者，

　　企图用清凌凌的河水洗去前世今生的疲惫残垢。

　　只有我是一个异数：临渊慕鱼。

　　但很快有跳上岸。原因有二：

　　一是河水太凉，我的右肺叶完全不张。

　　二是我还青嫩，缺乏足够的体力与候鸟的坚强。

　　在黑暗中我开始看见

　　在黑暗中我开始看见　人们在白昼耻于

　　谈论的东西　比如光芒、亲吻、爱

　　与灵魂　人们越来越感觉陌生

　　冷漠、不屑、荒疏　甚至深深地厌倦——

　　我在黑夜里看清她们　比空洞的盲者

　　更渴望一柄光明的斧子

　　砍向我们活着不愿接受的那种生活

　　盛大的落日　寒风吹落树上灰红的尘埃

　　众鸟的歌吟如海浪拍打之下的

　　泡沫　空虚而嘹亮

　　唯你一意孤行　固执等待

　　渐渐隐没的回光返照

　　将阴郁荒凉的生活　洞穿　焚烧——

　　我的新娘

　　我的新娘是哑女　云雀隐匿在她千娇百啭的明眸

　　她出身名门　长在幽谷　他的父亲是岩羊

　　母亲是美丽质朴的村姑

　　名字叫秋菊

　　清早　我的新娘跑到碧玉潭洗脸

　　天边的云　地上的花　水里的

　　美人鱼　都来拉她的手

　　在她的耳畔说悄悄话

　　晚上　我的新娘对照月盘梳头

　　她满头乌黑发亮的瀑布

　　如烟　如眸　纷披成骚人心痒的夜色

　　我的哑女不会说话　当她对我倾诉爱恋

　　她撕开沾泪的羽衣　掏出一颗热烈的心

　　她的双手搂住我的脖子　就像一株紫竹兰

　　缠绕着虬枝皲劲的黄山迎客松

　　我抱住她　精心呵护她　犹如一个独眼老人

　　小心翼翼地爱护自己硕果仅存的

　　唯一的那颗发光的眼珠——

　　羊　群

　　羊在吃草　放牛娃坐在石头上

　　一只绵羊吃草是吃草

　　一百只绵羊吃草是一百块移动的石头

　　一千只绵羊吃草是一朵朵白云在蓝天山飘

　　现在我看见一百只绵羊　我坐在快速行驶的汽车上

　　我动　羊群几乎不动

　　一百只绵羊变成一百块石头

　　邀白雪到山上一起喝绿茶

　　不是所有的茶都是绿的

　　也不是所有的绿

　　都能醅制成茶——

　　我采撷了春馨一瓣

　　素手化津　用温暖

　　也用感恩

　　才酿造出这香茗一盏

　　我用的水是高山流水

　　沏茶的紫砂壶

　　出自名家

　　一出生就具备高雅、灵性

　　——像从顽石蹦出的孙悟空

　　你来吧！背景音乐

　　古筝《广陵散》《天边》《笑傲诗坛》

　　你轻轻地告诉我。轻轻地吟诵

　　那些刚被你写出的美好诗句

　　我们也可像被火呵护的

　　幸福的紫砂壶

　　静默而坐　一声不吭——

　　天　空

　　天，一直蓝着

　　一直表现得神秘莫测

　　又高不可攀

　　它也有这么牛气的足够理由

　　多少次我攀登上山崖

　　多少次我跋涉到天边

　　抬头望望

　　天，依旧遥远

　　并高过我的信仰

　　这是我经常感到绝望的部分原因

　　秋夜寄语

　　死亡终将来临。我要做一个英雄好汉

　　再把自己像一部书打开。

　　供你阅读，活着抛弃——

　　蜷曲的四肢代表我的版图。

　　一生谦恭内敛，

　　使生命的边缘锯齿般模糊。

　　死亡是多呢快乐的事情！

　　我要追随她的强光，

　　选择月白风清之夜。

　　把风披在身上；

　　右手山河，左手大漠，

　　穿月宫射斗牛。

　　像超人一样回到从前。

　　现在我开始想象：

　　我离开之后，

　　你在灯下独酌博弈；

　　把一盏彻夜失眠的星光，反复擦亮。

　　东　山

　　那里的月光比别处安详。

　　山峦生长在海上。

　　偶尔有欧群翔集。

　　我试着朝远方喊了一声。

　　婆娑的树影　飘落

　　一片月光

　　两片月光

　　三片月光……

　　众神安详

　　众神安详的村庄，

　　风从远方吹来。

　　黄昏，一页钴蓝色的剪影。

　　归鸟疾飞如点墨。

　　梵音飘渺滑向天边。

　　西瓜本来就懒。

　　黄瓜悬在架上一动不动。

　　我还注意到：

　　茄子以紫红作为自己的保护色。

　　午夜，雷霆滚滚，暴雨如注。

　　闪电用耀眼的白光

　　告诉我：心灵澄澈，混跟无限——

　　秋　日

　　在希望是屋子的地方挂满音乐。

　　阳光穿过树林抵达门之前

　　依然破碎。降温的日子，

　　有人在荒野踱步，倾听着心底的哀鸣；

　　而超低空俯冲的鹰，呼叫的

　　是谁的名字？

　　灰红的夕阳使粗糙的树皮

　　呈现出金属的肤色。

　　使果实开始变冷。

　　秋天通过风的嘴巴

　　讲述简洁峭寒的言词。

　　你敲打盛满水的茶杯，叮叮的声音

　　告诉你这是O型血。

　　把着脉搏，写一封封长信。

　　滞留在星辰的高度，你无法

　　使自己走到地面上来。

　　一支笔写下你的遗嘱。

　　嘴巴闭合的时刻，爱情也随之结束。

　　下午两点钟

　　我要重新回到那里

　　一间空屋

　　两把藤椅隔卓而立

　　四壁之间　排列有一些静物

　　和我心爱的书籍

　　一幅国画挂在墙壁

　　线条凌乱　却隐藏某种秩序

　　我常坐在其中的一把躺椅里

　　听门外有脚步传来

　　下一刻钟　有一位朋友

　　来看望我

　　现在他正走在洒满阳光的途中

　　在此之前　我已经再三

　　将另外一把藤椅擦拭干净

　　选自《十月》微信号：shiyue197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