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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制作:天荒一隅


  发布:2019/12/9


 

 


漫谈唐诗 / 庄晓明

 


                
  要想象一个没有唐诗的中华文明,是不可能的。唐诗的壮丽与永恒,似乎已别离了人类的存在,而成了一种宇宙的气象,加入了星辰的布列,或造山运动的行列。280余年的时间里,诞生了十余位的对中国诗歌,乃至世界诗歌产生重大影响的诗人。康熙年间选订的全唐诗,达四万九千首,散佚的更是不计其数。而那时的欧洲,仍处于长达13世纪的冬眠,在基督荒芜的钟声里,度着沉重的时间。相比之下,我们不能不为当时东方这一片丰饶的文明,祖先的伟大创造和想象感到自豪与骄傲。
  唐诗,一般被划分为初唐,盛唐,中唐,晚唐四个阶段,虽文学史家在具体的划分中有着各自的观点,争议颇多,但发展的脉络大致如此。现在,我就循此脉络,每一阶段着重分析一、两位诗人和他们的作品,与朋友们交流一些阅读唐诗时的心得。因为我并非专治文学史的,只是在唐诗中随兴遨游,所以一些公认的大诗人可能匆匆掠过,而一些似乎非重点的诗人或作品倒有可能使我盘桓流连。

  第一阶段 初唐

  我们先来看看初唐,一般文学史家在此阶段下笔墨最重的是陈子昂与王杨卢骆(即王勃,杨炯,卢照邻,骆宾王),而另一个能真正代表初唐最高水准的大诗人张若虚,却始终没有得到公正的待遇。即使在他的故乡扬州,张若虚也是寂寞的,我们寻不到一星可供凭吊的踪迹,哪怕是后人虚拟的也好——尽管,他的《春江花月夜》一代代地被具有真知灼见的目光推崇为“孤篇盖全唐”,“诗歌中的诗歌,顶峰中的顶峰”。

  无疑,那是扬州历史上最辉煌的一段时光,它不是人们所熟知的“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的盐商之都,而是属于云蒸霞蔚、气象万千的初唐,一个血与火中新生的民族,正向着世界,向着宇宙,睁开一双澄明而充满憧憬的眼睛。多少次,我想象着那样一个春夜,诗人在寂寞的江流声里踱步,徘徊,被一种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苍茫壅塞胸怀。突然,从蓊郁的花林那边升起,一片最初的月光击中了他。他感到自己的躯体开始透明,并随着江月一同浮升,一同俯瞰这片熟悉而又陌生的大地,一个波光滟滟的梦幻世界。于是,仿佛江水的自然流泻一般,这样的诗句从他的胸中汨汨而出:“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何等气象,仅此数句,已足已使一个诗人永生。然而,神明天启的诗句,继续连袂而至,几乎使我们屏住了呼吸:“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此时,他感到自己易朽的躯体,如同一叶扁舟,被潮水的韵律推涌着,在水天一色的月光里,飘向一个无极之境,载着人间的情爱,思念,期待。
  
  在中国文学中,能与西方相抗衡的,惟有诗歌。《春江花月夜》的诞生,于浩瀚的中国诗史,堪称一个奇迹,那种对时间的从容追问,身心与宇宙俱溶为一体的空茫境界,均惟东方所特有。但对于乏玄思的中国文化传统,《春江花月夜》又同时是一个异数。如果让我推选中国曾经诞生的两首具有宇宙意识的诗篇,那么,一首是《论语》中的“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另一首则是伟大的《春江花月夜》,而在纯诗的意义上,后者显然更为伟大。
  
  作为一首诗篇,《春江花月夜》对音乐舞蹈等相邻艺术的深远影响,以及民族审美积淀的形成,都无出其右。对后世诗歌的影响,亦同样不可估量,李白的“青天来月有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苏轼的“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等杰作,无不从其胎出,但与《春江花月夜》的浑然天成相比,又均显局促之态。然而,在漫长的诗史上,张若虚始终未能取得应有的大诗人地位,待进入中西文化风云激荡的二十世纪,《春江花月夜》才开始得到越来越多的理解和推崇,闻一多先生就曾充满激情地赞美《春江花月夜》是“诗歌中的诗歌,顶峰中的顶峰”,赞扬张若虚的贡献是“无从估计的”。但张若虚的地位至今仍飘忽着。这真是一个令人无奈的现象,一个古老的种族,往往无力对自己杰出的祖先作出准确的评价,往往忽略了传统中最具生命力的华彩部分。古希腊文明,有待西欧诸国的重新发现,才得以凤凰涅般;敦煌文化,也是在遭遇列强的掠夺后,才引起国人诊视。曾被列为世界千年大画家的北宋画家范宽,以雄伟的笔力俯视千古,但他在国人中的知名度,却无法比肩于“扬州八怪”等,后者虽然杰出,但终究是“病梅馆中”的几株植物。张若虚自然也免不了此类命运,尽管我们开始频繁地赞美他的诗歌,但我们仍缺乏唐人那雄健的体魄,恢弘的胸襟,来理解它,亲近它。作品的多寡,不是评价诗人地位的决定性因素,尤其对于张若虚这样的哲学诗人,应该由他的作品所达到的高度,给人类带来的深刻的审美启迪,以及它具有的时空穿透力所决定。老子仅凭《道德经》五千字,进入了世界最伟大的哲学家行列,范宽同样遗作寥寥,仍被推举为世界一流大画家,那么,我们也应该凭《春江花月夜》这首伟大的诗作,肯定张若虚一流大诗人的地位。
  
  遗憾自然是不免的,作为张若虚的同乡,我仍情不自禁地想象着散佚的《张若虚诗集》,力图勾勒出一个诗歌艺术大师的轮廓。但我们面临的事实又是如此的令人难以置信,张若虚仅留存下一首孤篇盖全唐的《春江花月夜》,和一首仅为文史研究者知晓的《代答闺梦还》。《代答闺梦还》一诗,艳丽工整,欲出宫体之篱,似启温李之风,一般诗人作出此等诗来,应颇可自负了。然而,若站在伟大的《春江花月夜》身边,则显的局促,拘谨,没能充分地铺展,放开。这里,历史又出了一个谜,为什么这首平淡的诗作,能和《春江花月夜》一道,挂在张若虚的名下,唯一合理的解释,它应是张若虚的少年成名之作,而有机会侥幸流存。如果仔细品味,此诗奏鸣曲式的结构,对时光流逝的怅然咏叹,都是张若虚风格的,并预示了日后的发展。但不管怎么说,此诗只能充当《张若虚诗集》的底座,在这底座和塔尖的《春江花月夜》之间,按常识推断,至少应布满了“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同来望月人何处,风景依稀似去年”这样风华的诗句。
  
  在“江湖多风波,舟楫恐失坠”的古典时代,诗人作品的散佚,应属正常现象。然而,同为唐朝著名诗人,李白作品散失十之八九,至今仍有九百余首流传,连清心寡淡的山水诗人孟浩然,亦传下了二百余首诗歌,何以张若虚独受此重大打击呢?关于张若虚的生平,《全唐诗》仅有寥寥数语:“张若虚,扬州人,兖州兵曹,与贺知章、张旭、包融号‘吴中四士’。”对于包融,我所知不多,至于贺知章,张旭,当然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人物,以唐人那特有的饱胀的生命力,蔑视习俗,乖张行为,而名噪一时。张若虚当时能与此辈并提,,性格特征,行为举止上,一定有逾越常人之处,从《春江花月夜》所透露出的气质分析,张若虚应与激情迸飞、外向型的贺知章、张旭等相反,以内倾的沉思,哲人的孤僻而引时人注目。无疑,这一性格特征,在出版业和传媒均不发达的古代,对诗人并非幸事,遑论李白,即使方正拘谨的杜甫,也会怀揣诗章,壮游天下,四方拜谒,博取诗名,并有助于自己诗篇的流布。因此,许多平庸的诗卷,都能在《全唐诗》中占有醒目的篇幅。而作为伟大的哲学诗人,张若虚的精神世界是自足的,他完全陶醉于向着宇宙,向着时间的发问,倾听着诗行间那迷人的回响。他感到自己有限的生命,正贴近万物背后的大道,他充分体味着作为一个诗人的无限乐趣,而他也必然离世俗的世界愈来愈远。尽管,他曾以最初的“文辞俊秀”,如《代答闺梦还》一类的作品名闻当时,但从同代诗人中,竟寻不到一首与他唱和的诗作这一罕见的情形,可论证他彻底的孤独。与王维们的终南捷径相反,他成了一个真正的隐士,完全生活于自己的精神世界,我们有理由想象,由于一个偶然事件,极有可能遭遇了《红楼梦》的命运,他孤独的案头默默堆积的《张若虚诗集》,悲剧性地散佚了。
  
  如同历史上的许多伟大诗人、作家一般,曹雪芹和张若虚都遵从了命运的安排,将自己的身世隐入了宇宙的迷雾,隐入了自己永恒的作品,仿佛曹雪芹、张若虚这两个肉躯的人从未存在,只是宇宙的某种符号,在某个神奇的时刻,启动了一下嘴唇,又复归于空茫之中。
  初唐还有一位值得关注的诗人,就是诗僧寒山,他是一个高寿的人,活过了100岁,长年居住于寺庙和山水之间。胡适曾对寒山的诗有过很高的评价,他的诗基本采用通俗语体,也就是所谓的大众化语体,他有这样一首诗,我们且来领略一下其风格:“东家一老婆,富来三五年。昔日贫于我,今笑我无钱。她笑我在后,我笑她在前。相笑当不止,东边复西边。”由于寒山的诗太通俗,历代文学史家与诗人都对之不屑一顾。然而,他在日本的影响很大,尤其神奇的是,到了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寒山居然成了美国名噪一时的“垮掉的一代”的精神偶像,“垮掉的一代”中的著名诗人斯耐德把寒山的诗集译成了英文,风行一时,而且,他自己还身体力行,学习寒山,将自己的大部分生活隐居在深山之中,并成了一个环保主义者。这是东西方文化交流史上很有趣,很值得纪念的一段轶事。

  第二阶段 盛唐
  
  现在,让我们进入盛唐,这是唐诗,也是整个中国文学的华彩乐章,大地梦幻般进入了一个万紫千红的辉煌季节,孟浩然,王维,岑参,高适,王昌龄,王之涣,李白,一系列可遇而不可求的天才人物,纷纷亮相于历史的舞台。这些诗人们的诗歌之境,似乎非人工所出,而纯然是一派宇宙的自然气象,后人无论如何努力,总无法逼近,或套用诗论家的说法,就是无法凑拍。下面,主要就我的兴趣,谈谈孟浩然与王维。
  无疑,孟浩然是一个大诗人,是一个曾取得诗歌至高境界的人物。我们先来读一首李白的诗《赠孟浩然》:
  吾爱孟夫子 风流天下闻
  红颜弃轩冕 白首卧松云
  醉月频中圣 迷花不事君
  高山安可仰 徒此揖清芬

  在对自己看家行当的评价上,李白和杜甫有着有同样深湛的目光,“屈平辞赋悬日月,楚王台榭空山丘”,“自从建安来,绮丽不足珍”,“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无不定位精当。事实上,对于孟浩然这个名字来说,人即是诗,诗即是人,赞美他的人,即是赞美他的诗,赞美他的诗,亦是赞美他的人。“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可谓一个诗人给予同时代的另一个诗人至高的赞美了,而且这样的赞美是出自“凤歌笑孔丘”的狂人李白口中。

  一般诗歌爱好者都知道李白黄鹤楼前交白卷的故事,“眼前有景道不得,崔灏有诗在上头”。但少有知道日后,李白以《游金陵凤凰台》《鹦鹉洲》杀了崔灏一个回马枪,虽有后来者之嫌,但至少在诗艺上打了个不分胜负,天才而自负的李白岂有府首的时候。至于李白和孟浩然之间的关系,史料所留的印象,似乎除了敬仰,就是友谊,一曲“孤帆远影碧空尽,惟见长江天际流”,更是把这种友谊推向了人间至境。然而,诗人之间从来都是充满竞争的,孟浩然作为一个同时代的诗人,可以推想,李白曾在青年的某个阶段学过孟诗,并短兵交接过其高深的功夫,而由衷拜服于孟诗的高不可攀处。
  这里,我们来看两首五律,都是被古今评家推为“羚羊挂角,无迹可寻”,已臻化境的神品:
  挂席几千里      
  名山都未逢      
  泊舟浔阳郭
  始见香炉峰      
  尝读远公传      
  永怀尘外踪      
  东林精舍近      
  日暮但闻钟      
  ——孟浩然《晚泊浔阳望香炉峰》 
  牛渚西江夜
  青天无片云
  登舟望秋月
  空忆谢将军
  余亦能高咏
  斯人不可闻
  明朝挂帆去
  枫叶落纷纷
  —— 李白《夜泊牛渚怀古》
  
  单从诗题的“晚泊”到“夜泊”,就可以感到李白的暗暗使劲。再仔细阅读下去,我们就会发现,这两首诗的总体结构,布局,乃至增加意境纵深的中途用典,都如出一辙,能看到师承的关系,只是孟诗的视角是在挂席的舟上,李诗的视角是在停泊的舟上。完全有理由把这两首“夜泊”之作,看作“黄鹤楼”之后,李白的又一次诗艺大比拼,这次是拼出了两首至高的五律,而《夜泊牛渚怀古》肯定是李白最伟大的五律。现在,我们且继续品味这两首诗,从而理解李白“徒此揖清芬”的理曲:先看孟诗,每一句拆下来,似乎都不是诗,或者说,淡到了看不到诗,仿佛只是一个老友在与你亲切话语。然而,当这每一句都似乎不是诗的句子组合起来以后,你突然感到一缕江上清风拂面而来,并不知觉地为其溶解——当你从这一缕沉醉中醒来,它已淡远的见不到影子,消散于江畔青峰之间。再看李诗,则似一片月光罩住的澄澈世界,妙极天成,然而,这超远的诗境中,仍不时可见诗人晃动的尘世之影,以及因不平而溢出的画外音。李诗的“枫叶落纷纷”的结尾,虽给人意味无穷的怅然,而孟诗的那一句日暮钟声,显然更飘渺,更悠远,江风,云烟,山岚,历史,以及诗人一掠而远的白袍身影,都似乎被这句钟声溶化了,化为这恒久的钟声的一部分。与之相比,寒山寺那著名的客愁钟声,亦显得音域狭小了些。
  
  套用罗丹纪念法国大诗人马拉美的一句话:这样的诗人先前不曾有过,今后大概也不会有了。同马拉美一样,孟浩然的诗歌或许称不上博大,但体现了一种语言和风格的极至,在诗的边缘建立起一种诗的至高境界。实际上,孟浩然有50首诗就够了,就足已树起一个大诗人的形象,他流传下来的200余诗歌实在是多了,反而给后人落下“韵高而才短”之类的议论。孟浩然要才干什么,一棵树风中的沙沙摇曳要才干什么!
  
  至于被推为诗佛的王维,在文学史上的定位也很有意思,他在他的时代,可谓是没有正式加封的桂冠诗人,名动天下。而在当今的一般文学史中,他似乎成了一个小的大诗人,李白,杜甫,白居易,被尊为有唐一代的三大诗人。但从王维的时代到今天的一千余年间,王维又一直拥有着数量可观而范围基本固定的崇拜者,他们主要是诗人和有着较高诗歌素养的文化人,他们固执地认为,王维与李白、杜甫才是唐王朝的三大诗人。随着时代的不同,审美趣味的变化,可以预见,这样的争论还将会继续下去。
  
  王维有一首堪称伟大的五绝《鹿柴》,短短的四句,却直抵人类和宇宙的本质。它看似明白如话,掠眼而过,但当今欧美的的一些著名诗人,用了十余种笔法来翻译,都不能尽其意。我们先看一下这首熟悉的经典:
  空山不见人 但闻人语响
  返景入深林 复照青苔上
  ——《鹿柴》
  这首杰出的五绝,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闪烁着钻石的光泽。但以冰凉的钻石来比拟这样一首人与大自然的结晶,又似隔了一层,它已别离了它的创造者,成了一种有生命的自在,是无价的,只要人类还存在生长一天,我们对它的观察就会不断有新的角度出现。现在,我们且从三个角度来鉴赏这首神奇的诗歌景观。
  第一种读法:一幅空灵的山水画。王维是大诗人,同时亦是一流的画家,他作画时,是以诗人的笔触去涂抹,他写诗时,又以画家的目光来布局,《鹿柴》一诗,便是王维诗画姻缘的最好结晶。“空山不见人”,画面首先展开一片迷茫缈远的背景,似乎是被新雨刚刚清洗出的秋色,甚而能感到“空山”背后连绵地隐入青霭的峰峦线条。随后的“人语”的画外音,使画面微微颤动了一下,暗示这是一幅类似电影的时间画。这时,一片幽暗的深林,在空山的下方出现了,使画面引向神秘的纵深,并有了某种负重,不至于担心风中的飘忽。突然,仿佛佛光的降临,一抹金色的夕晖树隙洒落,燃亮了这片幽暗的色块中一斑期待已久的青苔——这最后聚焦的青苔,为画面的点晴之笔,顿使画面有了青绿的灵魂。青苔,是王维最喜爱的自然景物之一,它看似微不足道,但只要有贴地的水气,就会无所不在地蔓延,包围我们的居所,改观我们的生活。然而,它本身总是如此的纯净,恬静,自在,与王维所追求的心境是如此的吻合,“坐看苍苔色,欲上人衣来”,便是这种沉迷的最好说明。全诗的画面由远而近,由幻而实,由散而焦,充分显示了王维作为大诗人和大画家的深湛功力,其境界里有传统的水墨画,亦有似19世纪法国印象主义画家的一幅精美油画。当然,二者都不是,这幅画境只能属于王维,是王维用自己的诗笔泼洒出的一幅没有框沿的流动的山水。
  第二种读法:大自然的一脉律动。如果王维仅仅是用语言构筑了一幅有境界的山水,那他还不能称作伟大的山水诗人,王维的杰出还在于他从这幅山水中,用自己的心灵捕捉到了大自然的一脉律动。“空山不见人”,首句便用“不见人”把“空山”推的很远很远,远离人类的污染。空故纳万物,这里的“空山”,显然不是指某座具体的空山,而是大自然的一种象征,端坐于老子的“道”境。偶尔闯入的几声“人语”,不只是为了增添诗境的幽寂,更是迷茫的诗人向着“空山”发问,然而,“空山”静默着,以静默作为回答,诗人似乎领略了什么,亦随之静默了。于是,在这无边的静默之中,大自然开始呈现自己的律动,“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一片幽暗的深林在空山的下方出现了,它代表了大自然的另一面,神秘,莫测,并有着吞噬的暗示。然而,随着时间的无声流逝,一缕夕晖突然透过林隙,洒落地面的青苔,使幽暗的深林的一角明艳起来,变的可视,可居,同时,亦使诗境起伏着呼吸起来。这里的“复”字很关键,是全诗的心脏脉动器,它暗示着在诗人来访之前的无数岁月,夕晖和青苔就这般循时对语着,以自己的语言,在这之后的无穷岁月,这样的对语还将继续下去。而幸运的诗人只是偶然地捕捉到了这大自然的一脉律动,从而为日益苍白的人类备用了一脉绿色的血液。王维的另一首杰出的五绝《辛夷坞》,与此诗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在被人类遗忘的深山,辛夷花默默地开放,又默默地凋谢,再复等着明年的轮回……明人胡应麟在读到王维的这些五绝时,“身世两忘,万念俱寂”,就取的是第二种读法,因为他已嗒然遗弃其身,与移动的夕晖,静穆的青苔,自开自谢的辛夷花们,一同呼吸着大自然的律动。
  第三种读法:一幅人类命运的象征图,或宿命图。这种读法与第二种读法相反,不是要“身世两忘”,而是要更深刻地认识人类自己。“空山不见人”,这里的“空山”,代表着世界的本质,自在于人类的时间之外。在人类之前的鸿蒙时期,它就端坐在那里,在人类烟销云散后的岁月,它仍将端坐在那里。在他永恒的注视里,万物生生灭灭,人类的过程,与三叶虫,与恐龙,与朝生暮死的蜉蝣,正趋于着同一个点,曾在“空山”回响的几声“人语”,也并不比鸟鸣春涧优越,人类欲望所裹挟的一切,终将归于寂灭。“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青苔自绿,日月循环,一缕光线深林游移……这幅古典意境的人类命运终结图,与英国大诗人艾略物的“世界就这样终结/一个叹息,没有响声”相比,显然更富有诗意和东方特色。与第三种读法相参照的,可引王维的另一首五言近体诗《送李太守赴上洛》中的“野花开古戍,行客响空林”一联,这是王维的被人遗忘的佳句,比著名的“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更有着开阔的时空穿透力:曾属于人类活动的古戍,如今,已被野花闲草们占领。一座“空林”,回响过人类脚步声的“空林”,复又归于长久沉寂——不知将有什么新的生命现象,来古戍间徘徊,考证人类的足迹和化石,就像人类曾对恐龙们所做的那样。显然,佛学宿命轮回的思想,深深影响着王维,并使其时而不自觉地在诗中流露出对人类命运的叹息。
  对于《鹿柴》一诗,还可以从禅宗、比较文学等角度作出阐述。无疑,有些阐述或许并非作者原衷,但一首诗一旦进入了公众视野,对它的解释权就成了“公众的权力”了。对一首诗的各种解释,只要能促进我们的诗歌美学的敏感性,就是合法的。何况对于王维这样的大诗人,我们对他的阐述实在是太少了,许多还拘于古典视角。我一直以为,如果在亚洲范围推举一位代表东方特色的大诗人,王维应是最合适的人选。他那青绿色的灵魂的背景上,所呈示出来的一行行简短的诗句,具有着某种东方启示录的特征。日本的古典徘句,如“小青蛙,跳入古池发清响”等代表作所追求的最高境界,实际上就是以王维为指归的。

  第三阶段 中唐

  紧随着盛唐,是年月难以准确划分,却诗风迥异的又一个伟大的诗歌时代,由大诗人杜甫领衔,下属元白、韩孟两大诗派,当然,还有一些野云闲鹤的著名诗人,如刘禹锡、韦应物等。下面,我就来谈一谈阅读杜甫的一些体会,因为我发现自己过了不惑之年,有了一定的社会阅历之后,在精神上愈来愈亲近杜甫,耳畔开始回旋《北征》和《秋兴》的宏大旋律,实际上,杜甫已愈来愈成为我创作的背景,或者说,杜甫就是信仰。我曾经认为,王维是最具有东方特色的古典代表诗人之一,但如果要推举我们民族的大诗人,则应是杜甫。李白和杜甫当然都是各领风骚的至高天才,要给他们分个高下,无疑是愚不可及的企图。但如置于世界文学的范畴,李白那宏大的想象,不羁的诗才,在更为宏大、完整的《神曲》《浮士德》面前,总有些飞不起来的感觉。而杜甫则以贯穿自己一生的辉煌诗篇,构筑了一部辉煌的唐王朝史诗,及个人心灵史,并与他漂泊的一生合成了一个绝不逊色于“浮士德”的伟大象征,它割据了《神曲》《浮士德》未能把握的大地。杜甫与歌德一样,都是人类文化史上可遇而不可求的均衡式的诗歌天才,健全的人格,理性的生活,以及在不同的阶段散发着不同光泽的火焰,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们都是各自民族身心状况俱佳时的伟大代表和象征,亦是人类意义上的。我曾写过一首十四行诗《杜甫》,表达了我对杜甫的伟大人格和诗歌精神的敬仰,诗中亦化用了杜甫的一些诗句:
  看群山脚下浮动/ 倦鸟归入青霭/ 而你岩雕般转身/ 由盛唐的溃疡/
  踏入遍地烽烟/ 在明月硕大的泪滴下/ 忧郁焦黑的家园/ 无数漂泊的
  亡魂/ 一杯浊酒中相聚/ 你从容饮下人间苦难/ 吟出星瓦铺排的诗句
  / 成灿烂的天穹/ 并向时间深处/ 垂下一座风雨广厦
  杜甫一生流传下了约一千四百余首诗歌,在唐诗中算是高产诗人。杜诗数量巨大,用功艰深,语言变幻莫测,可谓“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同时也使选家战战兢兢。前人选杜诗,往往囿于其忧国忧民的框架,而忽视了许多精纯的艺术之作。当代著名诗人郑敏教授在她的《论诗的内在结构》一文中,讨论展开式结构时,就重点标举了两首杜诗为典例,这两首五律普通读者都不是很熟悉。我们且看《舟月对驿近寺》:
  更深不假烛   月朗自明船
  金刹青枫外   朱楼白水边
  城乌啼眇眇   野鹭宿娟娟
  皓首江湖客   钩帘独未眠
  深夜,世界已入睡,月光如烛,抚慰着孤独的不系之舟。“金刹”“青枫”,“白水”,在月光的涂抹下,一幅油画般依次展开。隐隐约约的城楼,传来乌啼,野鹭在梦里悄悄翻身,证明人的世界已完全远去。这时,流浪的诗人才终于亮相,“皓首”呼应孤月,帘帏钩起,向着另一个更深远的世界敞开……全诗结构完美,有着长城之砖石的坚固。在郑敏教授论述的展开式结构外,还隐含着另一个高层式结构:以古典的形式,写出了人类永恒孤独的象征。郑敏教授例举的另一首五律《日暮》,亦有同工之妙,有兴趣者可查阅赏读。
  有意思的是,又一位当代著名诗人兼教授的美籍华人叶维廉先生,在他开讲的《中国古典诗中的传释活动》一文中,亦重点推出杜诗以论述,可见杜诗矿藏之巨大。杜甫的五律《初月》,他曾在多处提到,并以“激赏”来表示自己的赞美。我个人进而认为,《初月》与郑敏教授推举的《舟月对驿近寺》,《日暮》,完全有资格取代杜甫在《唐代三百首》中的《春宿左省》《悲往事》《月夜忆舍第》诸篇。蘅塘退士所选的这三首五律的境界,均未能使人了望语言背后的更深远的世界,诗中所描述的杜甫官场的谨慎,以及对命运的嗟叹,都有些令今人生倦意。《月夜亿舍弟》虽号称名篇,但全诗除了“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为佳句外,其余并不足观,“寄书长不达,况乃未休兵”置诗尾尤不适,虽体现了时代特色,但从诗意上讲,反而使全诗筋骨毕露,狭小了格局。我们且还是与叶维廉先生一同来激赏杜甫的《初月》:
  光细弦欲上     影斜轮未安
  微升古塞外     已隐暮云端
  河汉不改色     关山空自寒
  庭前有白露     暗满菊花团
  全诗亦是运用的杜诗最擅长的展开式结构,意象由上至下,由远而近,内心的波澜与大自然的气象完美地浑溶一体,境界似乎比《舟月对驿近寺》还要开阔一些。在借初月所展开的空旷寒意中,诗尾的那一团菊花上渐渐闪出画面的秋露,似乎正暗示着时间的无声流逝,使全诗一下契入了一个永恒的背景和循环之中。

  第四阶段 晚唐

  晚唐终于来了,正如任何伟大的音乐,都必然有它的尾声,而晚唐的诗歌,亦无愧于唐诗这一伟大的冠名。这一阶段,有李贺、杜牧、李商隐等大诗人,当然,还要算上著名词人温庭筠、韦庄等。下面,我重点来谈一下李贺,这是唐朝的一位天才诗人,也是中国文学史上最为杰出的青年诗人,只活了短短的二十七岁,却留下了堪称不朽的诗篇,如果就截止于27岁这个年龄段而论,唐朝的桂冠诗人无疑属于李贺。钱钟书先生曾把诗人划了几个级别,有大诗人,小的大诗人,大的小诗人等,那么,我认为李贺可归为小的大诗人。从李贺生活的年代论,可归于中唐,但从他那破碎衰飒的诗风说,我同意刘大杰先生的意见,归于晚唐似更为适宜。我曾写过一首关于李贺的十四行诗,下面,我就以解读这首诗,来描绘自己心目当中的李贺:
  他独自沉湎于/ 荒月马嘶,芙蓉泣泪/ 及笔下翩翩梦游的/ 
  闪着黯淡铜光的事件/ 织成自己荒诞的命运/ 时而有一柱萤
  萤青光/ 耀亮了千年楚辞/ 在瘦峭的骑驴上/ 一布袋醉舞
  的诗句里/ 而他已为一个梦魇牵引/ 渭水寒光里远逝/ 并
  非为天楼作记/ 他属于一颗破碎的水晶/ 碎裂声中的世界

  诗篇起首的四句,通过几个电影画面般的特写镜头,概括了李贺所关心的主要诗歌题材,及呈现的诗境。“荒月马嘶”,典隐了李贺的代表作《金铜仙人辞汉歌》中的诗句“夜闻马嘶晓无迹”“携盘独出月荒凉”;“芙蓉泣泪”,则典隐了李贺的另一首代表作《李凭箜篌引》中的“芙蓉泣泪香兰笑”。这些都是极富李贺特色的诗句,险僻幽奇,色彩冷艳,且有着超现实的幻境。当然,李贺还有着其它类型的诗歌,但以这一类题材写的最为出色,李白都写不出这样的感觉。总之,这些诗歌留给我的诗意印象,便是“笔下翩翩梦游的/ 闪着黯淡铜光的事件”。铜,是李贺喜爱的一个词,“向前敲瘦骨,犹自带铜声”《马诗》,可谓李贺对自己诗质的最好注释。铜金属的光泽与高贵,本象征着一个庄严华美的时代,而现在,它在昏暗的光线中黯淡了,就像唐王朝无可奈何花落去的命运,“梦游”一词,更使这一切罩上了一层病态和没落。随后的一句“织成自己荒诞的命运”,是将前面诗句所呈示的衰飒诗境,与李贺自己荒诞的命运叠印了起来。李贺天才早熟,相传7岁能文,曾受到当时的大文豪韩愈的提携。据《唐诗纪事》载,韩愈为国子博士时,李贺以诗进谒,当时,韩愈“已送客解带,门人呈卷,旋读之,首篇《雁门太守行》云:‘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却援带命邀之。”然而,才高遭妒,李贺投考进士时,便有人放言,如果他举进士,便犯了他父亲晋肃的讳。仕途无望,李贺短暂而悲剧性的一生,只做过一名八品小官,主宗庙礼仪,调和律吕,一名乐师罢了。所以,这也就可以理解,李贺诗集中有很多乐府宫体诗,且极富音乐性,或许,这也是某种形式的补偿吧。“时而有一柱萤萤青光/ 耀亮了千年楚辞”,这两句诗,典隐了李贺的七绝《昌谷北园新笋》中的“斫取青光写楚辞”,这是一句典型的李贺风格的诗句,竹竿上的青光,居然可以用刀斧斫下来,以抒写诗人喜爱的诗篇。我的诗中,之所以典隐李贺这一句诗,既是指明了李贺诗歌的精神源头,同时也是对李贺以自己卓越的创作,为楚辞这一伟大的诗歌传统添上了新的一章的赞美。没有传统,创造便失去了底座和动力;而失去了不断的创造,传统亦会在历史中黯然。“在瘦峭的骑驴上/ 一布袋醉舞的诗句里”,这两句诗来自李贺写诗的一个故事,李贺喜爱骑驴出门,携一布袋,路上偶得诗的灵感,便记在纸片上,收入布袋里,待回去后,再将这些诗句整理成篇。“醉舞的诗句”,显示了李贺诗歌的奇诡意境和超人的想象。余光中先生曾说,长吉是属于现代的,不但意象主义和超现实主义,即使象征主义的神龛之中,也应有着他先知的地位,可见李贺诗歌的时空穿透力。“而他已为一个梦魇牵引/ 渭水寒光里远逝/ 并非为天楼作记”,传说李贺将死时,见到一个穿红衣服的天上使者,骑着赤龙,握着版书,来到他的床边对他说,上帝已修好白玉楼,召他前去撰文作记。这当然是一个美好的故事,亦是无数喜爱李贺诗歌的读者的心愿,但现实是悲剧的,除了诗歌创作的美好瞬间,李贺一生都生活在一种梦魇之中,最终在渭水寒光的凄凉中,走完自己短暂的一生。“携盘独出月荒凉,渭城渐远波声小”,《金铜仙人辞汉歌》中的这两句诗,在某种意义上,就是李贺一生的缩影写照。“他属于一颗破碎的水晶/ 碎裂声中的世界”,最后这两句,是将李贺置于唐诗的总体背景,对他的诗风的把握,以及与时代的联想。就我个人的阅读感受而言,初盛唐诗歌,就仿佛一块块天然的玉石,晶莹剔透,光润圆洁,当然,你如果仔细辨析的话,内部却是烟水迷茫,不见岸缘;中唐诗歌,则由于战争与苦难的打磨,已失去了晶莹剔透的外观,内部亦开始出现细微的裂纹;而以李贺、李商隐为代表的晚唐诗歌,由于末世及自己生命的震荡,已将这玉石内部的裂纹清晰地扩散开来,甚至开裂到了玉石表面。然而,由于诗人的生命和心血的浸润,这玉石开裂的每一局部,又闪着一种美丽的光泽,从时间上看,或许亦可称为回光返照。当读者沿着这些裂纹探寻,则每一道裂纹都有如迷宫小径,随处可见奇异的风光,虽增添了阅读的障碍,但也带来了破译后的愉悦,从美学上讲,更是将唐诗带入了另一番新的天地。“碎裂声中的世界”,是承接上一句的联想,由李贺的诗歌,指向了晚唐这个即将分崩离析的世界——从诗歌认识一个时代的本质,李贺的诗歌进一步确认了这一真理。
  晚唐,也是唐朝的最后一个大诗人,是李商隐,他将李贺所开拓的诗歌艺术,发展到了一个顶峰,而他的诗歌,也成了一个真正的迷宫,千百年来,有无数的诗歌爱好者不断地探索进去,却再也不愿出来。因为迷宫里面实在太美丽了,花卉一般植满了神奇的诗歌意象,令人无限迷恋而向往。李商隐有一句极为著名的诗:“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用它来作为整个唐诗的落幕,是再合适不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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