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土

　　脚下黄土地
　　是我的厚土
　　它生长草木，房舍，炊烟
　　也生长露珠，鸟鸣，爱情
　　收获枯枝，落叶，鲜花，粮食
　　也收获苦痛，悲伤和生死

　　我卑微的灵魂
　　来自潮湿的土洼
　　脆弱的心脏
　　来自土地深处的矿藏
　　我的血液来自土地上的清流
　　炙热的感情
　　来自遍布黄土的草根

　　我的眼睛，来自旷野上的磷火
　　我的骨骼
　　来自裸露的岩石
　　我花白的头发
　　来自风。四季变换的风向，让我痛
　　我的声音啊，来自它的颤动和雷霆

　　我时常跪在黄土地
　　或让自己平躺在草地上
　　想象自己是一个婴儿
　　躺进父母亲的怀抱。多么宁静，惬意
　　我要把这厚土唤做父亲母亲啊
　　我要深情对着黄土地喊一声：我的祖国！
　
　　珍藏的牙齿

　　至今已有三颗
　　一颗在茫然的路上
　　无缘无故脱落
　　一颗在异乡，啃一块羊骨头
　　连同疼痛一起脱落
　　最近的一颗
　　是在月夜，醉酒后
　　摔倒在家乡的土地上
　　我啃了满嘴家乡的土
　　家乡的土地啃了我的牙齿

　　桥板

　　船与码头之间的木板，闪闪悠悠的
　　我有些犹豫，不敢迈出脚步
　　船在摇晃，木板在摇晃，码头也在摇晃
　　走过去，是一段莫名的旅程
　　抽掉木板，故乡会越来越远
　　再回头，已找不回旧日时光

　　忘了

　　养在水井里的月亮
　　认不得霜发斑白的归人
　　秋夜暗香的桂花树
　　记不清树下沧桑的面容
　　月亮还是我养的那个月亮
　　只是更白了
　　桂花树也是我种下的那棵树
　　可是长高长大了
　　我还清晰记得童年老屋里的时光
　　岁月却已把我当成陌路人

　　白发与我捉迷藏

　　鬓角上的一根拔了，它又出现在头顶
　　头顶的一根拔了，它又出现在后脑

　　秋风在与黄叶捉迷藏，白发与我捉迷藏
　　珍惜这黄昏的好时光啊，天即将黑了

　　习俗

　　本地习俗，归来的游子
　　都要往废弃的古井扔一块石头
　　儿时觉得好玩，不明所以
　　此次归来，也捡了一块大石头
　　往井里投掷
　　只听咚的一声，余音绵绵
　　似喊痛，也如老人叹息
　　这一刻，我心里发紧

　　暴风雨

　　我以为，暴风雨来了
　　虫蛀的大树会倒下，蛇虫鼠蚁无处可逃

　　暴风雨过后，大树仍高高在上，鼠患依旧
　　庄稼倒伏，满地青果
　　收拾残局的，还是百姓

　　我不许你们提起故乡

　　以及一些与它有关的地名
　　以及乡愁，童年，洛夫，余光中
　　以及老屋，母亲，炊烟，眼泪

　　我不许你们说方言
　　以及讨论大山，野菜，小路，石灰窑
　　以及唱《父亲的草原母亲的河》

　　听到一切与故乡有关的字眼就全身过敏
　　唯一的药方，是给我一张回乡的车票

　　青杏子

　　她眨巴眼睛问他：
　　青杏子酸不酸呢？

　　她靠在他背上问：
　　青杏子甜不甜呢？

　　她躺在他怀里问：
　　青杏子呢？青杏子呢？

　　他搂着杏子树一阵猛摇
　　青杏子下雨一样落下

　　有两个硕大的青杏子
　　滚到她的坟前

　　画像

　　画师说把你的耳朵画高一点
　　这样子方便听上面的话
　　把你的眼睛画小一点
　　说:不该看的不要看
　　嘴巴要不要？最好不要
　　祸从口出。这是处世诤言

　　画好后，他让我看看我自己
　　多么猥琐的形象



　　为什么我的生命苍凉如水


　　枯萎，可能是一个动词
　　花开荼蘼，让枯萎多了悲壮的色彩
　　阵雨之后，天色会晴朗一些
　　高远的天空，留给路过的雁鸣

　　请给我一点点时间
　　积存已久的泪水需要倾泻
　　请给大地一点点理解
　　告别的苦，决裂的痛，它都包容

　　为什么我的生命苍凉如水？
　　迁徙的路上，我们都在问自己


　　油桐树


　　油桐树枝叶浓密
　　适合藏身
　　你知道我就在树上
　　却头也不抬，径直走开

　　油桐树躯干光洁柔嫩
　　适合在上面刻字
　　你知道我刻了你的名字
　　却目不斜视，盯着远方

　　油桐树果子硕大
　　苦涩、有毒，不适合品尝
　　我却偏偏啃了一口
　　望着你的背影哭了很久

　　这些都已成往事
　　背靠树干，它在颤抖
　　我也在颤抖。刻写你名字的地方
　　隆起如一道弥合的伤疤



　　那幢楼


　　这就是许立志写
　　“我来时很好，去时，也很好”
　　的那幢楼
　　这就是郭金牛写
　　《纸上还乡》
　　的那幢楼
　　这就是无数青春放飞
　　却像一枚钉子扎向地面
　　的那幢楼
　　这就是一个时代
　　几代人的梦想
　　最后也被梦想葬送
　　的那幢楼
　　这就是我冲破保安
　　层层盘查
　　一定要走近
　　的那幢楼
　　它像一棵老树
　　各个阳台晾晒的五彩衣服
　　是老树开的花
　　每一个鸟巢里
　　追梦的人继续做着美梦
　　它像一根錾子
　　扎在土地上
　　老天拿着一把大锤子
　　每个时辰锤打一下
　　听到锤声的人
　　能看到錾子在地上
　　凿出的火花



　　风吹竹林

　　竹林整齐排列
　　像一只口琴
　　春天风来吹
　　它弯弯腰
　　夏天风来吹
　　它摇摇头
　　秋天风来吹
　　它才发出声音
　　这吹响口琴的
　　不是风
　　是在竹林里的归乡人


　　蛋

　　宇宙曾经是一个蛋
　　大爆炸后，无数衍生的星球
　　就是无数个蛋

　　至少在目前
　　这是对宇宙起源最权威的解释


　　模仿


　　师从一个人
　　就从模仿开始
　　学他走路，学他说话
　　甚至学他的饮食
　　坏脾气一模一样
　　臭毛病也如假包换
　　笑的样子像，哭的样子更像
　　曾经，我有叛逆心理
　　想逃避或改变
　　但岁月仍将我纠正到与他同步
　　到后来，他已佝偻得厉害
　　走路也需依靠拐杖扶持
　　而我腰身挺拔
　　即使这样，我搀扶他上街
　　左邻右舍依然说：
　　瞧，简直是模子印出来的



　　掏耳朵

　　医生为我掏耳朵
　　首先掏出一堆腐臭的口号
　　那是我儿时，被狂热的人灌入的
　　掏出一些石子
　　棱角分明，尚带有血丝
　　是年轻时，冲入耳朵躲藏的仇恨
　　掏出一些蜜色的脓
　　是南下广东后
　　不同年龄女人所赐的
　　甜言蜜语
　　掏出几枚黑色的文字
　　应该是苍蝇们偶尔
　　念给我听的诗
　　最后掏出一张白纸
　　就是它，堆积了太多虚假的语言
　　让我听不到
　　真实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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