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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制 作:天荒一隅


  发布:2018/1/29 


 

 


中国新文学大系*诗歌卷(I-2)刘復 八首

 


  【诗话】刘復

  刘復,字半农。江苏江阴人,有扬鞭集。相信诗是“思想中最真的一点。”1、民六就主张“增多诗体”,办法:一、创造,二,输入。
  2、民十五年后的“新诗形式运动”,用意正同。——自己说“在诗的体裁上是最会翻新花样的”。
  3、周作人氏说他“驾御得住口语”;
  4、他是更能驾驭江阴和北平的方言,《面包与盐》便是一例。
  录《扬鞭集》七首,分类白话诗选一首。


  【诗目】

  落叶
  敲冰
  三十初度
  雨
  教我如何不想她
  饿
  一个小农家的暮
  面包与盐


  ·落叶
  秋风把树叶吹落在地上,
  它只能 悉悉索索,
  发几阵悲凉的声响。

  它不久就要化作泥;
  但它留得一刻
  还要发一刻的声响,
  虽然这已是无可奈何的声响了,
  虽然这已是它最后的声响了。

  一九一九,秋。

  ·敲冰

  零下八度的天气,
  结着七十里路的坚冰,
  阻碍着我愉快的归路
  水路不得通,
  旱路也难走。
  冰!
  我真是奈何你不得!
  我真是无可奈何!

  无可奈何,
  便与撑船的商量,
  预备着气力,
  预备着木槌,
  来把这坚冰打破!
  冰!
  难道我与你,
  有什么解不了的冤仇?
  只是我要赶我的路,
  便不得不打破了你,
  待我打破了你,
  便有我一条愉快的归路。

  撑船的说「可以」!
  我们便提起精神,
  合力去做──
  是合着我们五个人的力,
  三人一班的轮流着,
  对着那艰苦的,不易走的路上走!

  有几处的冰,
  多谢先走的人,
  早已代替我们打破;
  只剩着浮在水面上的冰块儿,
  轧轧的在我们船底下剉过,
  其余的大部份,
  便须让我们做「先走的」:
  我们打了十槌八槌,
  只走上一尺八寸的路
  但是,
  打了十槌八槌,
  终走上了一尺八寸的路!
  我们何妨把我们痛苦的喘息声,
  欢欢喜喜的,
  改唱我们的「敲冰胜利歌」。

  敲冰!敲冰!
  敲一尺,进一尺!
  敲一程,进一程!
  懒怠者说:
  「朋友,歇歇罢!
  何苦来?」
  请了!
  你歇你的,
  我们走我们的路!
  怯弱者说:
  「朋友,歇歇罢!
  不要敲病了人,
  刮破了船。」
  多谢!
  这是我们想到,却不愿顾到的!
  缓进者说:
  「朋友,
  一样的走,何不等一等?
  明天就有太阳了。」
  假使一世没有太阳呢?
  「那么,傻孩子!
  听你们去罢!」
  这就很感谢你。

  敲冰!敲冰!
  敲一尺,进一尺!
  敲一程,进一程!
  这个兄弟倦了么?──
  便有那个休息着的兄弟来换他。
  肚子饿了么?──
  有黄米饭,
  有青菜汤。
  口喝了么?──
  冰底下有无量的清水;
  便是冰块,
  也可以烹作我们的好茶。
  木槌的柄敲断了么?
  那不打紧,
  舱中拿出斧头来,
  岸上的树枝多着。
  敲冰!敲冰!
  我们一切都完备,
  一切不恐慌,
  感谢我们的恩人自然界。

  敲冰!敲冰!
  敲一尺,进一尺!
  敲一程,进一程!
  从正午敲起,
  直敲到漆黑的深夜。
  漆黑的深夜,
  还是点着灯笼敲冰。
  刺刺的北风,
  吹动两岸的大树,
  化作一片怒涛似的声响。
  那使是威权么?
  手掌麻木了,
  皮也剉破了;
  臂中的筋肉,
  伸缩渐渐不自由了;
  脚也站得酸痛了;
  头上的汗,
  涔涔的向冰冷的冰上滴,
  背上的汗,
  被冷风被袖管中钻进去,
  吹得快要结成冰冷的冰;
  那便是痛苦么?
  天上的黑云,
  偶然有些破缝,
  露出一颗两颗的星,
  闪闪缩缩,
  像对着我们霎眼,
  那便是希望么?
  冬冬不绝的木槌声,
  便是精神进行的鼓号么?
  豁刺豁刺的冰块剉船声,
  便是反抗者的冲锋队么?
  是失败者最后的奋斗么?
  旷野中的回声,
  便是响应么?
  这都无须管得;
  而且正便是我们,
  不许我们管得。

  敲冰!敲冰!
  敲一尺,进一尺!
  敲一程,进一程!
  冬冬的木槌,
  在黑夜中不绝的敲着,
  直敲到野犬的呼声渐渐稀了;
  直敲到深树中的猫头鹰,
  不唱他的「死的圣曲」了;
  直敲到雄鸡醒了;
  百鸟鸣了;
  直敲到草原中,
  已有了牧羊儿歌声;
  直敲到屡经霜雪的枯草,
  已能在熹微的晨光中,
  表露他困苦的颜色!
  好了!
  黑暗已死,
  光明复活了!
  我们怎样?
  歇手罢?
  哦!
  前面还有二十五里路!
  光明啊!
  自然的光明,
  普遍的光明啊!
  我们应当感谢你,
  照着我们清清楚楚的做。
  但是,
  我们还有我们的目的;
  我们不应当见了你便住手,
  应当借着你力,
  分外奋勉,
  清清楚楚的做。

  敲冰!敲冰!
  敲一尺,进一尺!
  敲一程,进一程!
  黑夜继续着白昼,
  黎明又继续着黑夜,
  又是白昼了,
  正午了,
  正午又过去了!
  时间啊!
  你是我们唯一的,真实的资产。
  我们倚靠着你,
  切切实实,
  清清楚楚的做,
  便不是你的戕贼者。
  你把多少分量分给了我们,
  你的消损率是怎样,
  我们为着宝贵你,
  尊重你,
  更不忍分出你的肢体的一部分来想他,
  只是切切实实,
  清清楚楚的做。

  正午又过去了,
  暮色又渐渐的来了,
  然而是──
  「好了!」
  我们五个人,
  一齐从胸臆中,
  迸裂出来一声「好了!」
  那冻云中半隐半现的太阳,
  已被西方的山顶,
  掩住了一半。
  淡灰色的云影,
  淡赭色的残阳,
  混合起来,
  恰恰是──
  唉!
  人都知道的──
  是我们慈母的笑,
  是她疼爱我们的苦笑!


  ·三十初度

  三十岁,来的快!
  三岁唱的歌,至今我还爱:
  “亮摩拜?,
  拜到来年好世界。
  世界多!莫奈何!
  三钱银子买只大雄鹅,
  飞来飞去过江河。
  江河过边?姊妹多,
  勿做生活就唱歌。”
  我今什么都不说,
  勿做生活就唱歌。

  原注:亮摩,犹言月之神;亮摩拜,谓拜月神,小儿语。
  过边谓那边,或彼岸。

  一九二O,六,六,伦敦


  ·雨


  这全是小蕙的话,我不过替她做个速记,替她连串一下便了。 一九二0,八,六,伦敦。

  妈!我今天要睡了——要靠着我的妈早些睡了。听!后面草地上,更没有半点声音;是我的小朋友们,都靠着他们的妈早些去睡了。
  听!后面草地上,更没有半点声音;只是墨也似的黑!只是墨也似的黑!怕啊!野狗野猫在远远地叫,可不要来啊!只是那叮叮咚咚的雨,为什么还在那里叮叮咚咚的响?
  妈!我要睡了!那不怕野狗野猫的雨,还在黑黑的草地上,叮叮咚咚的响。它为什么不回去呢?它为什么不靠着它的妈,早些睡呢?
  妈!你为什么笑?你说它没有家么?──昨天不下雨的时候,草地上全是月光,它到那里去了呢?你说它没有妈么?──不是你前天说,天上的黑云,便是它的妈么?
  妈!我要睡了!你就关上了窗,不要让雨来打湿了我们的床。你就把我的小雨衣借给雨,不要让雨打湿了雨的衣裳。


  ·教我如何不想她

  天上飘着些微云,
  地上吹着些微风。
  啊!
  微风吹动了我头发,
  教我如何不想她?

  月光恋爱着海洋,
  海洋恋爱着月光。
  啊!
  这般蜜也似的银夜,
  教我如何不想她?

  水面落花慢慢流,
  水底鱼儿慢慢游。
  啊!
  燕子你说些什么话?
  教我如何不想她?

  枯树在冷风里摇。
  野火在暮色中烧。
  啊!
  西天还有些儿残霞,
  教我如何不想她?


  ·饿

  他饿了﹔他静悄悄的立在门口﹔他也不想什么,只是没精没采,把一个指头放在口中咬。他看见门对面的荒场上,正聚集着许多小孩,唱歌的唱歌,捉迷藏的捉迷藏。
  他想:我也何妨去?但是,我总觉得没有气力,我便坐在门坎上看看罢。
  他眼看着地上的人影,渐渐地变长﹔他眼看着太阳的光,渐渐地变暗。“妈妈说的,这是太阳要回去睡觉了。”
  他看见许多人家的烟囱,都在那里出烟﹔他看见天上一群群的黑鸦,咿咿呀呀地叫着,向远远的一座破塔上飞去。他说:“你们都回去睡觉了么?你们都吃饱了晚饭了么?”
  他远望着夕阳中的那座破塔,尖头上生长着几株小树,许多枯草。他想着人家告诉他:那座破塔里,有─条“斗大的头的蛇!”他说:“哦!怕啊!”
  他回进门去,看见他妈妈,正在屋后小园中洗衣服──是洗人家的衣服──一脚摇着摇篮﹔摇篮里的小弟弟,却还不住地啼哭。他又恐怕他妈妈,向他垂着眼泪说,“大郎!你又来了!”他就一响也不响,重新跑了出来!
  他爸爸是出去的了,他却不敢在空屋子里坐﹔他觉得黑沉沉的屋角里,闪动着一双睁圆的眼睛──不是别人的,恰恰是他爸爸的眼睛!
  他一响也不响,重新跑了出来,──仍旧是没精没采的,咬着一个小指头﹔仍旧是没精没采,在门坎上坐着。
  他真饿了!──饿得他的呼吸,也不平均了﹔饿得他全身的筋肉,竦竦地发抖!可是他并不啼哭,只在他直光的大眼眶里,微微有些泪痕!因为他是有过经验的了!──他啼哭过好多次,却还总得要等,要等他爸爸买米回来!
  他想爸爸真好啊!他天天买米给我们吃。但是一转身,他又想着了──他想着他爸爸,有一双睁圆的眼睛!
  他想到每吃饭时,他吃了一半碗,想再添些,他爸爸便睁圆了眼睛说:“小孩子不知道‘饱足’,还要多吃!留些明天吃罢!”他妈妈总是垂着眼泪说,“你便少喝一‘瓶’酒,让他多吃一口罢!再不然,便譬如是我──我多吃了一口!”他爸爸不说什么,却睁圆着一双眼睛!
  他也不懂得爸爸的眼睛,为什么要睁圆着,他也不懂得妈妈的眼泪,为什么要垂下。但是,他就此不再吃,他就悄悄地走开了!
  他还常常想着他姑母──“啊!──好久了!妈妈说,是三年了!”三年前,他姑母来时,带来两条咸鱼,一方咸肉。他姑母不久就去了,他却天天想着她。他还记得有一条咸鱼,接在窗口,直挂到过年!
  他常常问他的妈妈,“姑母呢?我的好姑母,为什么不来?”他妈妈说:“她住得远咧!──有五十里路,走要走一天!”
  是呀,他天天是同样地想,──他想着他妈妈,想着他爸爸,想着他摇篮里的弟弟,想着他姑母。他还想着那破塔中的一条蛇,他说:“它的头有斗一样大,不知道它两只眼睛,有多少大?”
  他咬着指头,想着想着,直想到天黑。他心中想的,是天天一样,他眼中看见的,也是天天一样。
  他又听见一声听惯的“哇……乌……”,他又看见那卖豆腐花的,把担了歇在对面的荒场上。孩子们都不游戏了,都围起那担子来,捧着小碗吃。
  他也问过妈妈,“我们为什么不吃豆腐花?”妈妈说,“他们是吃了就不再吃晚饭的了!”他想,他们真可怜啊!只吃那一小碗东西,不饿的么?但是他很奇怪,他们为什么不饿?同时担子上的小火炉,煎着酱油,把香风一阵阵送来,叫他分外的饿了!
  天渐渐地暗了,他又看见五个看惯的木匠,依旧是背着斧头锯子,抽着黄烟走过。那个年纪最大的──他知道他名叫“老娘舅”──依旧是喝得满面通红,一跛一跛的走﹔一只手里,还提着半瓶黄酒。
  他看着看着,直看到远远的破塔,已渐渐的看不见了﹔那荒场上的豆腐花担子,也挑着走了。他于是和天天一样,看见那边街头上,来了四个兵,都穿着红边马褂:两个拿着军棍,两个打着灯。后面是一个骑马的兵宫,戴着圆圆的眼镜。
  荒场上的小孩,远远地看见兵来,都说“夜了”!一下子就不见了!街头躺着一只黑狗,却跳了起来,紧跟着兵官的马脚,汪汪地叫!
  他也说,“夜了夜了!爸爸还不回来,我可要进去了!”他正要掩门,又看见一个女人,手里提着几条鱼,从他面前走过。他掩上了门,在微光中摸索着说,“这是什么人家的小孩的姑母啊!”


  1920年6月20日,伦敦




  ·一个小农家的暮

  她在灶下煮饭,
  新砍的山柴,
  必必剥剥的响。
  灶门里嫣红的火光,
  闪着她嫣红的脸,
  闪红了她青布的衣裳。

  他衔着个十年的烟斗,
  慢慢地从田里回来;
  屋角里挂去了锄头,
  便坐在稻床上,
  调弄着只亲人的狗。

  他还踱到栏里去,
  看一看他的牛,
  回头向她说:
  「怎样了──
  我们新酿的酒?」
  门对面青山的顶上,
  松树的尖头,
  已露出了半轮的月亮。

  孩子们在场上看着月,
  还数着天上的星:
  「一,二,三,四……」
  「五,八,六,两……」

  他们数,他们唱:
  「地上人多心不平,
  天上星多月不亮。」

  1921


  ·面包与盐


  记得五年前在北京时,有位王先生向我说:北京穷人吃饭,只两子儿面,一錋子盐,半子儿大葱就满够了。这是句很轻薄的话,我听过了也就忘去了。
  昨天在拉丁区的一条小街上,看见一个很小的饭馆,名字叫作“面包与盐”(Le pain et le sel),我不觉大为感动,以为世界上没有更好的饭馆名称了。
  晚上睡不着,渐渐的从这饭馆名称上联想到了从前王先生说的话,便用京话诌成了一首诗。 一九二四,五,八,巴黎。

  老哥今天吃的什么饭?
  吓!还不是老样子!──
  两子儿的面,
  一个錋子的盐,
  搁上半喇子儿的大葱。
  这就很好啦!
  咱们是彼此彼此,
  咱们是老哥儿们,
  咱们是好弟兄。
  咱们要的是这们一点儿,
  咱们少不了的可也是这们一点儿。
  咱们做,咱们吃。
  咱们做的是活。
  谁不做,谁甭活。
  咱们吃的咱们做,
  咱们做的咱们吃。
  对!
  一个人养一个人,
  谁也养的活。
  反正咱们少不了的只是那们一点儿;
  咱们不要抢吃人家的,
  可是人家也不该抢吃咱们的。
  对!
  谁耍抢,谁该揍!
  揍死一个不算事,
  揍死两个当狗死!
  对!对!对!
  揍死一个不算事,
  揍死两个当狗死,
  咱们就是这们做,
  咱们就是这们活。
  做!做!做!
  活!活!活!
  咱们要的只是那们一点儿,
  咱们少不了的只是那们一点儿,──
  两子儿的面,
  一个錋子的盐,
  可别忘了半喇子儿的大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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