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修斯在更低处


窗外的雨，似乎大了一些
一条羊毛披肩察觉到她的冷

一条界于紫色和咔色之间的羊毛披肩
有中世纪的高贵和典雅
它靠近她，像远方的母亲突然到来，抚摸她
脸，颈项，后背，双肩

抱紧她的时候，它轻轻叹息了一声
如同漫天雨水中的一滴，飘进窗来

“这个被施了咒的，又戴着镣铐的孩子！”它轻轻叹息了一声
以为她听不见

彼时，窗外的雨，似乎又大了一些
我翻蒙田随笔，到第一百零八页
他在那一页的低处，说：
“原谅我们吧，就像我们原谅那些冒犯我们的人”

柏修斯在更低处，说：
“这些事，你只能当面对神讲”



*迷信


华冠重，蟒袍沉
你在一场前所未有的飓风里立定，成为大树，成为王
成为辟邪驱鬼的长安镇石

你血液里，有与生俱来的天光
我血液里，有遇到你之后，才生长出来的迷信



*梅


我的草木姐妹，有书卷气
一生为了押韵，只调西风的弦，只点白雪的墨
冬天的两个儿子，孤寂和冷硬
在她的气场里，柔肠百结，陷得深

她和我孪生，互为替身



*热爱这样的场景


成千只羊从栅栏里逃出，奔向春天的草场
上万只鹰呼风唤雨，在戈壁滩上空，引领石阵向东

那白天游牧，夜晚清点羊群也清点鹰的人，不知疲倦
日月光辉无比纯粹地照耀着他的毡房，和向上的气流
温良的女人，请留在他的毡房
给他备好馕、马奶、青稞酒、烫脚水、热被窝
请像对待婴儿一样，半卧在他的身旁
轻拍他的背，直到他入眠

——我生生世世
生生世世，都热爱这样的场景



*颂词：和你去蓬莱仙岛


1

四百零四个岛屿，选最小的一个
和你在那里，过简单生活
白天捕鱼，晒网
晚上研诗，相爱，成为彼此，成为仙

从前枉费的好时光
神赋予它重生的意义，又交给我们
我们因此内心宁静，赞美一切
身体里充满了金黄的沙滩和迷人的蓝


你望向我时，海鸥纷纷降落
仿佛上帝抛下了眠床
海有多么辽阔，床就有多么辽阔
我们金黄深蓝的基因，就有多么辽阔


2

想象着这样简单又伟大的生活
我的心，每一天都在临近圣洁
慈悲的众神啊，怀抱我们的子孙
已在那里等了五千年

驾雾的观音，戏珠的双龙，沙滩上的九子，白峰上的雪
还有浦门的晓日，石壁的残照
都是众神安排给我们的乡邻
它们出身名门，比真理柔软，比光阴温暖

比所有人类的情感，都更接近永恒
这一生的缘未尽，它们还会续到来生
生生世世啊，见证并传颂我们
刻满仙岛的情歌


3

每一天都是神赐与我们的最美礼物
五千年的历史和亲人，值得我们信赖　　　　　　
五千年的海风，将爱吹向高处的灵魂
俯视岛屿上相爱的人

相爱的人啊，扯下陆地的面纱，从中年诞生
出身变得高贵，互为母婴
爱高悬的日月星辰，爱海底的珊瑚珍珠
相信岛上的兽，海里的鱼，天空的鸟

它们都善于思考
表现出来或潜在的一切声音，行为方式
都是在自由地创造神话
托举着我们做为原始岛民，直白而深刻的一生


4

在那里，我们将开启新的时代
文字记载的，将是我们的简史
哪座岛屿是我们的产床，哪座岛屿为我们接生，都有神谕
我们将在那里，接受完整的教育，渡过完整的生命

将用我们的符号，为每一座岛屿重新命名
浪花接近这些新名
就成了毛色纯净的羊群
大海献出所有有光的草场，为它们终生牧歌

它们因不惧死亡而迅速获得新生
深藏在皮毛里的珍珠，携带宇宙的火种
当闪电在大海上空划过，那是众神
用光芒召唤光芒，用惊世指引创世


5

一切并未发生，我还远在长安
虚幻的长安，不确定的长安
左手执矛，右手以盾遮面的长安
千年城墙万年秦岭，皆难以阻挡雾霾的长安
和你去蓬莱仙岛，不能止于审美，止于颂词
在长安，我一直都是安静的
像温驯的羔羊
像断了奶的孩子，尚在母亲怀中

但是我知道，我的皮毛里，一直深藏着珍珠
深藏着我和你的时代，我和你的简史
日夜等待闪电的召唤、指引
和你去岱山，去蓬莱仙岛



*年关


老板
请将切片面包、早餐饼干、蛋黄派、雪米饼
各拿一袋
矿泉水，拿两瓶
请将其中一瓶打开，倒出一半
再用热开水填满
那个躺在八里村天桥东的人
那个躺在2016年1月19日寒风里的人
那个躺在一床薄棉被里，只露出一缕灰白头发的人

他旁边的搪瓷缸里
除了零下四度的寒风，什么都没有



*大寒


九岁的儿子不懂节气，不懂大寒之后
就是新年，人间又将迎来春天
他也不大懂得，瑞雪昭示的四季分明
五谷丰登

关于大寒
关于大寒之日，长安许下的第二场雪
他只关心一件事——
“妈妈，那个睡在天桥底下的人
他怎么办？”



*今天零下七度，明天零下十四度


“大雪，地上厚厚的一层
今天零下七度，明天零下十四度。四十年来
最冷的一次
把最厚的衣服拿出来
早上去买些菜，备足三四天的量”

她循着一条早七点的短信
一手拉着儿子，一手拉着购物车，小心翼翼踩着雪
在菜市场转
白菜已经冻伤了，萝卜也冻伤了
芸豆、蘑菇、黄瓜、甘蓝……
它们眉眼低垂，缩在老街道旁，都冻伤了

她感觉视力越来越差，找不到一棵有温度的菜
——儿子第六次重复他的问话
“妈妈，那个睡在天桥底下的人，怎么样了？”



*人间烟火


在长安，人间烟火的样子
就是我想象中，榆山夼的样子

那里正是傍晚，夕阳在落进池塘之前
变得温柔，将人间涂成暖色
牧人甩着鞭哨，和牛羊回家
父亲收起农具，和庄稼回家
小花狗跑到河边，将鸭子们吠上岸
和放学的孩子一起，怀揣光源回家　　　　　

我老态龙钟的母亲，系上围裙
踱出门来，抱干草回家
整个村庄，风箱奏鸣，锅灶欢腾
人间烟火缓缓升起
母亲再次踱出门，殷殷唤着四个乳名
唤到“香”（我的乳名）的时候
人间烟火的味道，更浓了一些——

尼采说，一个人必须每天发现二十四条真理
才能睡个好觉
而我不是哲学家，我只是一个
背井离乡的孩子
必须每天默念二十四遍“人间烟火”
才能在异乡的薄凉里，睡个好觉
这一条真理，我用了三十年的失眠
才发现



*光阴正喊你的名字


光阴鬼魅，是人间最老的巫师
它住在你家门前的树上
一旦开口，便会有蛇一样红艳的信子
窜出

它喜欢在阴晴不定的天气
向下，拨开枝叶
压低嗓子，喊每个人的名字
伸出剪刀样的长指甲，下棋般
捏着应答的人
在斑驳的光影间，挪来挪去
直到他们晕头转向
身体向下，坠入深渊，魂魄向上，变成云烟
它退回枝叶间——

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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