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不断的雨水
　　泡胀了每一座山重重的躯体

　　那些因采石挖泥
　　而失去着落的泥石
　　沉沉的，再也把持不住自己
　　像失去支撑的孩子
　　哇哇地从母亲的身上滑下

　　山眼睁睁地看着孩子的哭声
　　从自己宽大的怀里泻落

　　一场灾难，冲塌几幢民房
　　填埋三五个躲闪不及的生命


　　·梅雨


　　人，望梅生津
　　天，望梅生雨
　　天见了梅子
　　不知生了多少万吨的雨

　　不计其数的透明绳子
　　把天拉得低低的
　　仿佛就搁在楼顶

　　路上所有的伞
　　都开成了美丽的花
　　时间与空间
　　仿佛一下子全身湿透了

　　天上装满雨水的袋子
　　一漾一漾的，激情不减
　　不知道何时下瘪，何时下薄

　　成为一只蓝色的气球
　　把天升得高高的
　　把地拓得宽宽的
　　迎接夏天最热烈的时刻


　　·一群孤独


　　村里的青壮都下山打工去了

　　夕阳里，一群老人坐在李婶的院子外面
　　围墙大门两边的乱石堆旁
　　李大爷靠着门转角眯上了眼睛
　　张大爷倚着围墙，两脚叉出个大“八”字
　　王大爷知趣，坐着远远的，抽着旱烟
　　许大爷独自站立着，剔着牙
　　刘大妈坐在一块白石头上，手捂住头皮
　　李婶拿着热水瓶和一次性杯子
　　给每位倒水

　　一个个孤独的老人，天晴就聚集在一起
　　一群孤独


　　·麦子


　　一

　　界线划定得很清楚
　　怎么阻挡不了
　　埂沿麦子与麦子之间
　　交头接耳的热情

　　二

　　站在村庄之外的麦浪
　　一浪推一浪
　　屋上的炊烟起身望了望
　　底气十足
　　一株一株飘走
　　为后来者让出的空间

　　三

　　麦芒锋利
　　站着的麦子
　　在一镰一镰的收割声里
　　倒下
　　田地变得空旷
　　晒场堆成小山

　　四

　　把脱粒下来的所有
　　长长地掀起来
　　把等待许久的激情
　　高高地扬起来
　　去粗取精，去伪存真


　　·喂奶


　　孩子一旦饿了，哭得锤心
　　做母亲的，无论在哪种场合
　　总是以最快的速度
　　拣位坐下，解扣捋衣，踮脚俯身

　　努力地，将芳香的乳头
　　一点一点，送进孩子的嘴里
　　敞开生命
　　让孩子，一口一口地吮吸
　　却从不言语，因保持喂养的姿势
　　而引起的腰酸腿胀

　　没有人统计
　　自己生下来以后吃过几次奶
　　也没有哪一位母亲统计
　　给孩子喂奶时，腰酸腿胀了几次


　　·菜园小记

　　一

　　行道树的枝叶
　　年年往我家露台这边生长
　　露台上种下的丝瓜
　　藤蔓的触须，总想去接应树的枝页

　　深知上树的丝瓜难采摘
　　趁它还在空中
　　早早地把它引回到原来的篱笆

　　二

　　露台上的菜地，土薄
　　结了个的西红柿因为根底浅沉沉的一边倒
　　用一根竹杆撑着，第二天倒了
　　再加一根竹杆，还是倒
　　第三次再加一杆，系上绳子
　　三足鼎立，再也不倒了

　　三

　　连黑塑料杯一起买来的苗
　　种下去，活了，长到一米左右
　　手指一样粗的葫芦结了不少
　　但后来发现它们长不大，甚至腐烂
　　向老农请教，老农说，缺肥
　　要么追肥，要么剪掉几个
　　既施肥，又剪掉一些
　　剩下的葫芦，还真长得像模像样


　　·有一些孩子泪流不止


　　一

　　两张古老的旧瓦，并列地扑在一起
　　就成了一对翅膀
　　成千上万张瓦片扑叠在一起
　　就成了一堵墙，压上厚厚的砖块
　　所有的翅膀就飞不起来了
　　他，背靠瓦片墙
　　望着外打工父母背影消失的村路
　　怨恨自己也飞不起来

　　二

　　手指伸进嘴巴，往两边拽
　　又把瘦脸拉长
　　在爷爷奶奶面前，每做完一次鬼脸
　　就哭

　　三

　　绿色的T恤，深蓝的书包，泛白的牛仔裤，浅灰的旅游鞋
　　放了晚学，你一回到自然村
　　几个小朋友就围住你
　　那个与你差不多高又与你同龄的女孩子，身上背着弟弟
　　那个比你矮一个头的小妹妹手指吮在嘴里
　　那个比你低半个头的小弟弟手捧一只碗，吃着冷粥
　　他们就想听听学校今天发生过什么事
　　他们就想闻闻你身上的书香味儿

　　四

　　半扇关着，半扇开着
　　关着的，门板是大树身上锯下的，又老又旧
　　开着的，门板也是大树身上锯下的，又老又旧
　　站在门门板中间，探出忧郁的脸
　　多少个日子了
　　你这棵年幼的小树，等爸妈这两棵年轻的树回家


　　五

　　粗笨的小矮凳旁
　　米老鼠躺在泥地上，哭也哭不出声，爬也爬不起来
　　孤零零的
　　她放学一回家，丢下书包，抱起痛哭
　　泪水，滴进米老鼠的眼
　　又从米老鼠的眼里一点一点地流了出来

　　六

　　家里，再也找不到一样心仪的玩具
　　他使出吃奶的力气，推爷爷的铁制翻斗车
　　人小个矮，提不起推把
　　立在地的车脚，在晒场的水泥地上吃力地向前
　　刺耳的声音，像孤独的哭泣

　　七

　　不止一次地
　　想量一量你脸上的泪痕
　　但我至今不忍心
　　从眼眶到嘴唇的泪痕可以一寸一寸地量
　　但从嘴唇流到肚里的泪痕
　　怎么量呢

　　八

　　他不知不觉地蹲下身子
　　羡慕地看着，家里的黄母鸡低着颈脖
　　一会儿用嘴舔舔小鸡身上的羽毛
　　一会儿与小鸡们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内心一股辛酸油然而生
　　爸妈啊，我现在还不如一只小鸡


　　九

　　这天一下雨，老屋就哭了
　　两只白色涂料桶
　　在床前，接着它的泪水
　　奶奶病了，交代说，谁也不许告诉
　　她想着在外打工的爸爸妈妈
　　把奶奶的病情咽进肚里

　　十

　　白粉笔在教室的黑板上
　　左边画爸爸，右边画妈妈
　　他自己站在中间
　　头顶，“全家福”三个字，苍白无力

　　十一

　　放晚学了，爷爷奶奶还在地里干活
　　她从脖子上取下钥匙
　　身靠满是皱纹的旧木门
　　转动锁孔，弹出锁杆
　　她用力推
　　推出一屋子黑咕隆咚的孤独

　　十二

　　心肠坚硬的石子帮他
　　在黄泥墙上
　　划出
　　爸爸妈妈，这几天，我想死你们了

　　十三

　　读到母亲，他忍不住涰泣起来
　　用书挡脸
　　挡得住正面
　　挡不住侧面，更挡不住哭泣的声音


　　·父亲的扁担

　　做那根杂木扁担的时候，父亲交代张木匠
　　两头的老竹钉要稍粗稍长一些
　　里钉短了，纽绳滑向中间，担子挑不稳
　　外钉短了，走动时纽绳要跳出，扁担要翘起

　　父亲这一辈子，总是把重活累活揽在肩上
　　猪粪人粪挑出门，地里的丰收担进家
　　从不逃避一次责任，不喊一次苦、叫一声累

　　断气那会儿，父亲的脚趾还翘着
　　双手，自然而然地摆弄出扶持扁担的pose


　　·烧炭翁

　　由于我不顾家里供不起学的贫困，瞒着父亲
　　在母亲拾掇下，卷起铺盖去县城上了高中
　　1976年，年过50的父亲成了村里的烧炭翁

　　从此以后，十年时间
　　父亲“伐薪烧炭南山中，两鬓苍苍十指黑”
　　供我读完高中，考上大学，成了家，立了业

　　86岁那一年，父亲倒下，成了一截老树
　　送进殡仪馆的窑，肉成了灰，骨头成了白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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