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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启阵
讲述唐代诗人人生命运的拙作,最近被出版社编辑定名为《歌者的悲欢》予以问世。我认为,这个书名取得不错。人的一生,无论长短顺逆,总离不开“悲欢离合”四个字;处于中国诗歌史巅峰时期的唐朝诗人,大多善于表现人间的悲欢之情。究其原因,固然跟他们出色的艺术造诣不无关系。但是,他们自身性情敏感、遭遇坎坷,也是两条不可忽视的原因。毕竟,艺术来源于生活,最感人的作品,其所蕴含的感情,无不源自诗人的亲身体验,发自诗人的内心深处。
韩愈《荆潭唱和诗序》一文有这样一番话:“夫和平之音淡薄,而愁思之声要妙;欢愉之辞难工,而穷苦之言易好也。”这一番话,实在是诗歌创作者的甘苦之言,道出了诗歌创作的普遍规律。在阅读唐诗的时候,我们也能充分感受到这个规律的存在:表现悲情的好诗、佳句,俯拾皆是。
表现失志、孤独悲情的,如:陈子昂《登幽州台歌》“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李白《行路难》“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杜甫《述怀一首》“沉思欢会处,恐作穷独叟”。《蜀相》“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丹青引曹将军霸》“但看古来盛名下,终日坎壈缠其身”。《登高》“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李商隐《贾生》“宣室求贤访逐臣,贾生才调更无伦。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其中有些,说的似乎是古人的遭遇,但实际上也是诗人自己的人生遭遇,自己心中的块垒。
表现思乡悲情的,如:王勃《山中》:“长江悲已滞,万里念将归。况属高风晚,山山黄叶飞。”岑参《逢入京使》“故园东望路漫漫,双袖龙钟泪不干。马上相逢无纸笔,凭君传语报平安。”刘皂《旅次朔方》“客舍并州数十霜,归心日夜忆咸阳。无端又渡桑干水,却望并州是故乡。”王勃的思乡,以秋天为节令,黄叶飘零为背景,将乡愁与悲秋融为一体。岑参的思乡,通过一个偶然事件(路遇入京使者,托其给家人捎信),表现羁旅之人内心的纠结。刘皂的思乡,因为“离家日以远”,而更加悲切动人。
表现离别悲情的,如:王维《送元二使安西》“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高适《别韦参军》“……弹棋击筑白日晚,纵酒高歌杨柳春。欢娱未尽分散去,是我惆怅惊心神。丈夫不作儿女别,临岐涕泪沾衣巾。”杜甫《春望》“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杜甫《赠卫八处士》“人生不相见,动若参与商……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梦李白二首》之一“死别已吞声,生别常恻恻”。《登岳阳楼》“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白居易《自河南经乱,关内阻饥,兄弟离散,各在一处,因望月有感……》“共看明月应垂泪,一夜乡心五处同。”《长恨歌》“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泪相和流……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江淹《别赋》有言“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在交通严重不便的古代,生离往往等于死别。无论是朋友、亲戚、家人、爱人,一旦离别,都不免会生出悲苦之情。至于像李隆基那样,贵为皇帝,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心爱的女人被剥夺了生命,其中的悲苦之情,古今中外,恐怕都罕有其匹。
表现民生艰难悲情的,如:杜甫《奉先咏怀》“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负薪行》“夔州处女发半华,四十五十无夫家”。《悲陈陶》“孟冬十郡良家子,血作陈陶泽中水”,《春望》“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张籍《废宅行》“胡马奔腾满阡陌,都人避乱唯空宅”。韦应物《观田家》“仓廪无宿储,徭役犹未已”。元稹《田家词》“姑舂妇担去输官,输官不足归卖屋”。李绅《古风》“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白居易《轻肥》“是岁江南旱,衢州人食人”。《卖炭翁》“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张祜《宫词》“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无论是从军的士卒,还是普通百姓、农夫、民女、宫女,只要是弱势群体、底层民众,他们的无助、痛苦,都是诗人们所关心乃至感同身受的。
表现书生悲情的,如:杨炯《从军行》“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李贺《南园》“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
表现征人悲情的,如:李颀《古从军行》“闻道玉门犹被遮,应将性命逐轻车。年年战骨埋荒外,空见蒲桃入汉家。”王翰《凉州词》“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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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愈那一番话说得虽然精彩,但是,他并没有解释为什么“愁思之声要妙”,“穷苦之言易好”。后来,张煌言、陈兆伦、钱钟书都曾试图进行解释。张煌言提出“愁苦则其情沉著,沉著则舒籁发声动与天会”的说法,陈兆伦提出“忧主留,辗转而不尽”的说法,都是从愁苦的情味特点入手的。钱钟书在一番旁征博引之后,主要兴趣在于揭出这样一个现象:中外文学家在写作时都有故作愁苦的倾向,形成了一种文学传统(参钱钟书论文《诗可以怨》,见其《七缀集》)。对此问题,本人从未深思熟虑过,但是,根据阅读唐诗的一点粗浅感受,觉得:唐诗中之所以有那么多脍炙人口的悲情诗歌、诗句,或许有如下两个原因:
其一是,唐代诗人,大多是有政治理想之人,脑子里多少有些致君尧舜、为民请命、改良社会的念头。为了改良社会,他们必须先批判现实,找出现实的种种弊端,指出人间的种种悲苦;
其二是,读者的兴趣,分享他人的欢娱之情,远远不如通过他人的悲情表现自己的恻隐、爱心以及自己的不幸来得大,来得浓厚。许多人,也需要通过阅读文学作品为自己找到精神的力量,得到慰藉,得到勉励,得到动力。人类之间,真正能够互相分享的,并非欢娱、快乐,而是悲情、痛苦。背后的原因,倒不见得全是因为幸灾乐祸的阴暗心理,而可能是人人心中都潜伏着扮演一把菩萨、救世主的美好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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