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雪松

　　张雪松

　　诗十首

　　《2015年冬第一场雪》　　　　　　　　　

　　立冬夜，一场雪小心翼翼地

　　靠近了梦境。它看不清城市

　　和乡村。就如同我对美和丑

　　一视同仁。我确认这一场雪

　　和往年并没有本质上的区别

　　但它的确给了我陌生和惊喜

　　就这样，从云深处一直持续

　　不停地降落。仿佛资深游子

　　披着月色从遥远的异乡归来

　　从头到脚，有使不完的力气

　　雪落在村庄的屋檐上，模仿

　　了一下麻雀的视角。发现窗

　　像一位老者彻夜圆睁的眼睛

　　灯影扑进院子里，轻轻护住

　　秋天的果实。雪又飞上树梢

　　看见一个年轻的男孩，扫净

　　脑海里落叶的舞蹈，和烦恼

　　用温暖的手指在雪地上轻轻

　　画出一颗大大的心，在心上

　　写下喜欢的单词，拍进手机

　　雪又跳上更高的楼顶，眺望

　　城市的马路上，只有清雪机

　　孤独地轰鸣着。闪烁着橙色

　　的环卫工人，更像一群蚂蚁

　　认真清理着头上厚重的积雪

　　他们呼出的呵气，在车灯下

　　分外刺眼。不远处一双铁轨

　　穿过哈尔滨西站，伸向远方

　　流动的线条由于四周的洁白

　　而变得异常清晰。冷风吹来

　　几乎没有人发觉，我和最爱

　　的女人，在这个落雪的清晨

　　刚刚经历了一场普通的别离

　　《微信年代》　　　　　　　

　　我依然坚信这块小小的屏幕里

　　装着一片未知的蓝天。指尖像

　　鸡叨米似的扣响大地上的惊雷

　　牵引出一串飞驰的高铁，正从

　　空旷的平原闪电一样消逝云端

　　我躲进自己的寂静里，像一只

　　看不见的耳朵。仔细地辨认着

　　群里那一片天南海北的说话声

　　突然让偌大的世界变成我家的

　　后花园。像蜜蜂对芬芳的敏感

　　男人们追逐着女人，跟在屁股

　　后面不停地点赞。而女人只管

　　把头像换上自己满意的美颜图

　　就作姜太公，在生活的水面上

　　垂落下一根长长的无钩的钓线

　　美人鱼从来都是胡须上跳舞的

　　美梦。我只能确认自己已醒来

　　而朋友们正在争先恐后地睡去

　　他和她，因为同一首诗而相遇

　　沉默或者发言。像人间的会议

　　上帝总是缺席。但我必须承认

　　这神秘的气氛修改了我的灵魂

　　像草坪上的一棵树，总有细雨

　　来浇灌它的气质。总有春风从

　　曾经破碎的旧山河上，收拾起

　　一个崭新的悲悯的祖国。窗口

　　因为移动而改变我与事物之间

　　的大小和距离。要去除心中的

　　阴影，就给吃奶的婴儿再喂上

　　一口阳光。在地铁站北侧出口

　　人群像泡沫不停地从大地深处

　　冒出来。我总能遇见低头走路

　　的孩子，眼睛噙着三星或苹果

　　他们深陷于黑暗而鲜艳的青春

　　而我远远地看起来，更像一只

　　愤怒的啄木鸟。站在时代巨大

　　的弦上，我啄不尽隐藏于音符

　　内部的虫子。原谅我音色全无

　　把头颅像指尖一样一次次撞向

　　那虚无的赞美。原谅我孤独地

　　躺在时间的碎片上。原谅我的

　　身体一阵冷一阵热清醒而晕眩

　　《穿越》

　　坐在一声汽笛长鸣的尾部，我寂静地
　　离开一座城市。铁轨的内部闪烁着去
　　年寒冬的风雪。傍晚的光斑变成蝴蝶
　　栖于路灯的顶端又沿着水泥杆子滑落
　　诱惑目光一次次跌入街边冰凉的黑暗
　　远方飘着村落的炊烟，缓缓升起一缕
　　缕温暖。仿佛寻找着迷失于天空的羊
　　群和今夜无家可归的灵魂。茫茫雪野
　　用无垠的洁白消解了一条大江的存在
　　陌生的脚步加快了岁末的光阴。大厦
　　的霓虹流淌彩色的节奏。车厢里明亮
　　的女声永远保持着高八度，但仿佛已
　　听不清胸前夏日受伤的爱情。我转头
　　望向窗外，玻璃内部也有一群和我们
　　相同的旅客正骑着风雪，他们一边举
　　起香肠和啤酒，一边向着夜色淹没的
　　远方疾驰。

　　《等待》

　　蜻蜓止于草尖，在微风的等待中

　　轻轻按住晃动的天空片刻的安宁

　　燕子上下翻飞，放牧着白色大雾

　　在翅膀的等待中，一次次轻盈地

　　掀翻了老榆树枝条下大地的沉重

　　放学回家的孩子始终走在小径上

　　巨大的好奇心，仿佛一直在等待

　　长腿的蚂蚱，从书包上纵身一蹦

　　偌大的绿色草原，从此再无影踪

　　灵魂归乡的人，已不再惧怕坟茔

　　他选择在春天埋葬于自己的阴影

　　嘴角叼紧了草根的寂静，等待着

　　细雨，轻轻敲响这片低矮的屋顶

　　《三月，一封写给海子的信》　　　　　　　　　　　　　

　　面朝大海，你有一个蔚蓝的

　　世界停在笔尖。像鸟一样盘旋

　　俯视大地，在痛苦和伤痕激荡的漩涡里

　　你是风暴的中心。我们怀念那些

　　春暖花开的日子，并沉浸于

　　你卷起的狂澜和深渊

　　我的故乡此刻遍地风雪，冰凉的铁轨

　　在寒冷中艰难地向三月延伸

　　逼近一个橘色的日子，一滴血，一句诗

　　在阴影里舞蹈的光斑，已经迎来璀璨的

　　高铁时代。短暂的呼啸

　　拥抱着永恒的麦地之子

　　远方，白桦林围起一片寂静的肃穆和庄严

　　我们且歌且行，用泪水和疼痛

　　升高天空上唯一闪耀的星座

　　与河流，轻轻覆盖你体内的雪花和蝴蝶

　　在枯萎的草根处喧响，鹅黄眨眼

　　万物高远，死亡又一次翻开新生的序言

　　哦，你这只扑向太阳的燎烈之豹

　　无视人间。一一抖落身上这些

　　低语与怒吼交织的斑点吧

　　不是湖泊，就是琥珀

　　你大梦不醒，在夜色中独自漫步

　　像一粒萤火穿越戈壁与沙漠的茫茫睡眠

　　《天命之书》

　　邻家的树枝，过够了别人的生活

　　探身于我暮春的窗口

　　眺望平仄之风，卷动绿叶翻滚的大海

　　填满我身体里蔚蓝的涛声

　　乌鸦，一个黑色之词

　　在枝条间，不停地搬动自己身体的乌云

　　躲避着人间红舌白齿的责难

　　仿佛只有我喜欢，它投射心头的阴影

　　和恬噪之音搭建的寂静

　　黑夜，也不过是它的一只翅膀

　　我是另一只，在蓝色大雾起伏的远方

　　听凭羽毛的手指拨弄群星

　　寻找着，其中能够埋身的一颗

　　《非虚构》

　　上班途中，一路有丁香相伴

　　浓郁的芬芳如丝如缕

　　但不知道，沁我心脾的

　　究竟来自哪一株

　　天气突然转热，像某人的心情

　　我能看见的叶子

　　都在大风中抖动

　　从半截袖中，少女终于伸出了

　　维纳斯丢失的手臂

　　迎面还走来了一位

　　怀里捧着圣经的男人

　　相遇的瞬间，他看了我一眼

　　仿佛对我心中的信仰抱有怀疑

　　我必须工作，用自己的努力

　　谋取养家糊口的散碎银子

　　把夹克丢进衣柜的瞬间

　　我发现自己走进了柜门上的一面镜子

　　并且可以用它，反复搬动身后的高楼大厦

　　《夜孔雀》

　　它不是一只鸟的名字，在茧的包围中吹响尺八

　　向丝而生的美，始终大睁着眼睛

　　它是一个美女的意识流，遇到了三个男人的爱

　　却不能穿透三块流水跌荡的石头

　　他们均为美而羞，而死，而疯

　　只有彻底抛开人类的伦理关系

　　它才是一只艺术的蝴蝶，把生命的粗砺

　　雕刻在美女光滑的脊背上

　　使美更美，血驮着光，飞起来

　　承受的是黑暗，毁掉的是夜空

　　《词语里有清晰的风向》

　　只有雨天，这些早已风干的墨痕

　　或者血迹，才肯在树枝中艰难地返青

　　像我一样，沿着一根根跳荡的光线

　　回到那座久违的老房子

　　老房子是弃用的，更像一个

　　早已被遗忘的词

　　我躺在地板上，一笔一画地认真书写

　　“一撇一捺”，在落满灰尘的吸顶灯看来

　　这时，我才更像一个“人”，而墙壁上的

　　文字有如眼睛，布满了划痕一样深刻的神迹

　　破窗而入的阳光，在角落里堆起一块

　　明亮而残损的断碑

　　一只老鼠悄悄地跑过来，小心地嗅了嗅

　　然后在上面，丢下了几颗屎粒

　　反身又溜回了自己空旷的寂静

　　寂静从老房子出来，随着一粒会跳舞的尘埃

　　飘入雨中，才发现历史早已像一本大书

　　一直坐在石头上，被风翻阅

　　是的，我也会渐渐消逝于

　　那一条条坚硬的纹理之中

　　我和大树的道路的确不同，叶子更热衷于

　　贴近天空，和鸟的叫声

　　而我连骨头都是泥土做的，总有一天

　　我会摸到大树的根，并日夜睡在那里

　　倾听一阵风，不停地穿过

　　老房子四周的野花和小草

　　还有那条别人根本看不见的

　　四季在枝头闪烁的绿色河流

　　《春水如镜》　　　　　　　　

　　一

　　积攒了一冬的冰雪融化了，在地势低洼处

　　它们和早春的几粒细雨一起

　　构成了我所需要的一汪春水

　　是的，我就像一条鱼一样，沉入水底

　　只喜欢自由和快乐，甚至无知

　　我倒在天空的怀抱里，和云朵捉迷藏

　　对外面的世界毫无兴趣，而命运

　　却始终伏在岸上，那里挤满了横七竖八的垂钓者

　　二

　　那时，春风正列队从盐碱地上跑过

　　它们愤怒地抽打着

　　我眼前的每一根枝条

　　多年以后，乡愁像干渴一样裂在嘴唇上

　　我早已无话可说，内心平静得

　　像一汪春水，而游子总是被鸟鸣击中，眺望

　　故乡一次次沦陷于远方，那么多熟悉的阴影

　　始终在一棵大树上摇摆不定，像我从高处慢慢飘

　　和落叶一起踏上归根的途中

　　　　　

　　三

　　春天随着一只只候鸟启程

　　翅膀划出弧线一样的锋刃

　　轻轻撬开天空和大地之间的裂缝

　　让雨点从中落下来

　　变成我的一汪春水

　　那时，泥土埋藏着我坚硬的心

　　表面上却是一只柔软的小虫子

　　充满了诱惑

　　在两根变形的铁丝之间，侯鸟的生命

　　突然变成了一股尘烟

　　春风，先是掀开它身上美丽的羽毛

　　又掀开我阴谋遍布的手掌

　　在新鲜的指纹上

　　死亡，断续保持着古老的温度

　　如今，只有候鸟

　　能把我的仰望埋在蔚蓝的等待中

　　在我看来，它们更像一块块小石头

　　被生存在季节之间抛来抛去

　　而我始终不知道，自己在它们眼里

　　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四

　　不惑之年，岁月终于让我靠近一条大江

　　并得以倾听它日夜向东的喧响

　　在梦里，我有时也接过一个帝王的忧伤

　　问君能有几多愁

　　柴米油盐酱醋茶

　　走在两岸，我有时也给平凡的日子

　　插上一两朵独具异香的野花

　　而生活，却总是不肯屈服于别人的春水

　　我轻轻地踮起脚尖，在梦里

　　反复练习着一种属于童年的游戏

　　像一粒小石头，在水面上不停地跳跃

　　最后，终于一头扎入了自身的重量之中

　　作者简介：张雪松，作品散见于《诗歌报月刊》《星星》《散文诗》《绿风》《诗潮》《青年作家》《北方文学》等诗刊和杂志，并入选多部文集。《东三省诗歌年鉴》编委。黑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现居哈尔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