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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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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厍-自选近作12首
文/西厍
○每一棵树都是清凉的教堂
我能否声明自己信仰一棵树
我能否声明,凡是树都值得我信仰
我没有一间世俗的教堂,我的教堂枝繁叶茂
那个盛夏跑到雪浪湖看荷花的诗人一定会说
她信仰荷花,连带荷叶一起信仰
瞧,信仰的性别差异性是多么微小
对美和自然的笃信让我们成为同类
而又有各自鲜明的偏嗜
她与荷相映成画,我伫立在一排水杉下
春天时,我曾信仰过一棵香樟
它在雨中静默,有自己的光
现在是盛夏,我信仰自己窗前四五株高耸的水杉
即使到了秋天,深秋,我依然会信仰它们
它们天生肃穆,不容我过于轻浮
现在,它们是我清凉的教堂,渡我过这个苦夏
它们高过新近落成的高层写字楼
用细密的枝叶摩挲难得在城市上空徜徉的
清洁的云,并不完全是视角造成的错觉
○木樨之香缔造了另一个小镇
木樨之香缔造了另一个小镇,
在我呼吸内外,缔造了对称的氤氲。
我的木樨香小镇温煦、圆满
和安静。我将终老于此。
所有症候在病入膏肓的途中
缓慢痊愈。所有缓慢痊愈的症候
将在月圆时反复发作——
木樨之香正秘密修补着最后的亏损。
而尘世的月光难免会误解人意——
月光隐匿,带走了所有河流
与爱人额头上静谧的辉芒。
我眼窠漆黑,反复推敲入秋以来的措辞。
我将记录所有氤氲的瞬间和
隐秘的永恒,我将终老于此并留下诗篇。
终我一生,我效仿木樨之香
缔造另一个小镇:温煦、圆满、安静。
○秋声。或日常之诗
青杨飒飒有声。将近晌午,
我仍兀自坐在这干燥、透明的
秋声里,无所事事。
我一而再再而三地服膺于这伟大的秋声。
这新的秋声,这新的统治者,
像一阵阵潮汐冲刷着我凌乱的听觉沙滩。
它重建了我的听觉秩序,
重建了日常之美的完善体系。
在这朴素的、美的体系中,
我甚至不拒绝任何一个噪音,哪怕是
北面楼里间歇爆发的电锯声,
和南面楼里两个女租客的大嗓门。
它们和若干只鸟雀的聒噪
被统摄在这一阵阵更具魔力的飒飒声里。
在无数的被统摄者之中,
还有隔壁琴童稚拙的练习曲和
楼下人家厨房传来的剁肉声。
劳作中晕眩的妻子正卧床休憩,
而我很快就要完成这首日常之诗——
我们的午餐尚未准备就绪,我这就做饭去。
○人间散步
偶尔避开市声,避开成群结队的暴走族
和妻子在学校的赭红色跑道上散步
假日,薄暮,微风。人间空空荡荡
因为台风过境,黑色的塑胶颗粒在球场边缘
堆积出波浪形的痕迹
弯道外侧的草地深可没膝,一只瘦脱了形的白猫
追逐着不见影儿的昆虫。此时夕晖
在体育馆的气窗玻璃上静静涂鸦着最后的斑斓
如是,这般,我们确也有厌嫌人烟缭绕
而欲跳脱出去偷得片时清净和逍遥的妄念
实际上更多时候我们不离尘嚣半步
我们热爱这小镇的人间烟火并乐在其中——
当暮色垂定,路灯亮起
我和妻子总是在新闻联播之前踱出家门
秀州街往东,或者往西,从不作刻意选择
也从不忌讳顺流逆流——我本芸芸
在燥热的夏风里,在昏黄的路灯下,在人间
我们面目模糊,汗流浃背地散着中年的步
○虫的诗
1
思维的水黾在时间池塘的暗绿水面奔跑
和一匹马在荒凉的大漠所做的
有什么两样?风划过水面的时候
它停留在涟漪之上四顾苍茫
一匹马也正停留在落日之下,四顾苍茫
2
一只蝉没日没夜的鸣叫是被逼的
假如它也能活百年,不,不需要那么多
假如它能活一个完整的四季
它也许会更从容一些?
比如说,它至少可以和那棵树一样缄默
3
一条足不出户的蚯蚓不止是畏惧
作为隧道挖掘者,它习惯了穴居生活
是的,它已经习惯自我禁锢和放逐
它禁止自己曝露在灼热的太阳底下
又放纵自己,终于把自己变成自己的隧道
4
蝴蝶是不真实的。它要么是自己的来生
要么是自己的前生。它要么是庄子
要么是私塾里两小无猜的书生——
其中一个还是假冒的。蝴蝶不可能是悲剧
也不是悲剧的产物。蝴蝶提供虚拟的喜剧式剧终
5
作为天生的剪径者和冷血刺客
马蜂一辈子翻不了身,也懒得为自己正名
虽然它还是天才的建筑师和纸浆专家
它的弱点在某些方面甚至不可原谅
比如离开巢穴超过500米,它就迷途忘返
6
咒骂和诗歌式的理解都无力取消
一只蚊子的嗡嘤。黑暗中假如你愿意
扇自己一记耳光,它就立马闭嘴
在你左脸颊的悬崖上,开一朵缩微型的
曼陀罗:你的咒骂和诗歌,正式生效
7
午后的雷阵雨之前,池塘上空集结了
不可计数的红蜻蜓军团
它们的超低空飞行难脱表演性质
更与高调的爱情脱不了干系
被抽象为成语的性感,正掩人耳目地点画涟漪
○必须尽快安静下来
雨水浸润过的园子在回升的气温中
开始变得闷热。必须尽快安静下来
因为园子里的草木都很安静
草本绣球在开花
花色没有想象中繁复,却让人着迷——
不明原因的挫伤在初夏的腹部留下了瘀紫
玉兰开过了,在高于生活的位置
曾经一尘不染,现在正安静地生锈
这多像一道工序,有着它自己的必然性
无人采摘的枇杷已经开始腐烂
它们不再隐忍失望,却又接受了一切——
曾有年轻的手来攀折,但都被一一喝止
园子多么安静。必须尽快安静下来
才有机会贴近那些自然的瘀紫、锈迹甚至腐烂的
气息——一切都是那么鲜活和有益
○冬雨的脸
1
一张冬雨的脸垂进夜晚。
我以为这是足以唤醒所有忧伤的
大地艺术的一部分,其实不然——
另一张脸,从冬雨中侧转。
跌落的檐水闪烁寂冷光斑,在我左耳,
在一窗之隔楼宇的罅隙。
内心散乱的舟船正小心翼翼
泊向这垂直在听觉里的水岸。
2
一张冬雨的脸垂入江南
和在江南安身立命的人们的睡眠。
我是唯一一再推迟睡眠的人,
我有必须恪守的典礼——
用二十四行文字接延这张
寂冷的脸——哦它本该是一场雪,
是另一张脸。是恻隐
和一年里最后的暖。
3
一张冬雨的脸垂向人间。
在所有亮着灯火的窗口
都有一张挂满泪水的脸——
你不能据此断定它是一张
忧伤的脸。不,它是所有慈悲的脸里面
最慈悲的一张。
我不确定我是唯一看见它的人。
我希望更多人看见它的泪水。
○无题
不惑之年的理想主义者摊开双手
向世人表明他手中的锋芒已然褪尽
一袭灰衫包裹了一生的霾与黄昏
这是他始终不肯交出的私有之物
与其相左,年轻的利己主义者亮出
两排整齐牙齿,和这个时代交相辉映
如果需要,他们会亮出所有的筹码
与时间较量:看那性感的人鱼线和
熠熠生辉的马甲线!与沦陷在命运的
淤泥中不能自拔的颓废者相比
气血两旺的利己主义者欲手执时代牛耳
无师自通于睥睨,不知畏惧为何物
颓废,在幽暗之处扪腹自寻内心的灯火
和霓虹;颓废,走的是一段夜路
一段反动于彼的夜路并非前无古人
也不会后无来者。不惑之惑,一意孤行
○写在泰顺香洲酒店的便笺上
浙南小城泰顺。五个男人停下中年匆促的脚步。
为了寻觅一辆能把他们载往午夜深处的摩的,他们在街头逡巡。
他们能干些什么,除了烧烤、啤酒和诗歌?
在山城空旷的大街,在街边摊,在烟熏火燎中,他们撇开了一切——
这多么难得!要知道如果没有诗歌和酒,
他们撇不开纠缠半身的累赘。他们把沉重的肉身暂时搁在
山城午夜的微风里;他们微醺的身影
在夜排档的风灯里摇曳。只有在这种时刻,他们回到了轻,
而根本不在乎时间把一天中最后的几分、几秒
顺手牵羊而去。他们起身的时候,已站在另一天的灯光里。
这将是他们各自生命中微小的纪念之夜。他们各有其名:
叶青,茂盛,克构,俊国,西厍。他们各有其命
却都热爱诗歌,无需证明。很快他们将回到生活的洪涛或
微澜,各自经营生命的附加值。而诗歌如灯,高悬。
○何陋轩记
那个在园林中设计堑道的人
胸中丘壑大异于时人
他一心要在晦暗年代修筑
一条与北宋山水相接的幽明通道
他要来去自如,故须屏蔽喧嚣
他和世界的抵牾乃命中注定
他所信仰的美
人们要等到尘埃落定后才能心领神会
他是孤独的,心有所属
为了不让它轻易散逸
他结庐于修篁与静水,却又只给它
简陋到极致的竹梁和茅顶
一个把自己还给自然的人
先于建筑,在内心拆掉了所有墙
甚至窗。向世界张开的唯有他的襟袖
东风西雨尽收袖中:何陋之有
○病中
病中的你不好看
蓬发垢面,窝在床上不肯
下楼。你说,今晚我一个人睡
你到隔壁去……
病中的你把一生的脆弱
摊给我看。不肯梳洗,不肯吃饭
不肯睡觉
用咳嗽把夜撕成一块块布片
病中的你口无遮拦
随随便便把死挂在嘴边
却又要我推背,摁压脖颈
要我把疼痛从身体里挤出去
病中的你灰暗憔悴
年轻与美貌仿佛在你身体的荒野里
一夜走失。我终于有机会
成为你的拐杖
病中的你不再好看
撩开你遮覆下来的额发
一双比年轻时候还大的眼睛
落寞着、期期艾艾着让人怜悯的美
○端午有诗:父亲的庭院植有橘树
父亲并不知道曾经有一位大诗人
称颂过他日常服侍的常绿小乔木
但是庭有橘,生活就不失圆满和甜蜜
我猜父亲不外乎盘算如斯
会写诗的儿子显然比父亲想要的多一些
五月,我在橘树边端详着绿叶素荣
嗅着馨香,神魂离了肉身半尺
九月橘子青红参半
我嘴里吟咏着“文章烂兮”,齿颊生津
神魂又一次离开肉身半尺
——仅仅半尺而已
世道浑浊。为诗人的儿子也有一志难徙
终至半生事不成,也不知悔弃——
像橘树一样苏世独立是多么不易
像橘树一样闭心自慎是多么不易
我还想说的是
像父亲一样唯知庭有橘便是圆满,便是甜蜜
是多么不易
父亲不识何谓“淑离不淫,梗其有理”
父亲只管服侍他庭院里的橘树
和众多蔬菜果实:他活在尘埃里
活在尘埃里的父亲和古老的精神父亲
是我无力企及的两个极端
一个高贵得干净,一个卑微得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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