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贵锋

　　于贵锋诗歌欣赏十九首

　　于贵锋：1968年出生甘肃天水三阳川，1989年陕西师大中文系毕业，现居兰州。涂鸦多年，有诗文发表并入选相关选本，曾获甘肃省第二届黄河文学奖诗歌一等奖。著有诗集《深处的盐》、《雪根》。2015年荣获甘肃诗歌“新八骏”。

　　早起

　　我看到了湖水映照

　　民居与远山从夜晚刚浮现出来

　　风吹动一排白杨树的树叶

　　让我从生活中抽身

　　在这么远的地方享受宁静的女人

　　我看到了

　　七点半，她走出家门

　　唯一的，真实的，旷野的，雪上的，爱着的

　　我看到了

　　童话：大雁在天上

　　南边一群，北边一群，我从未见过这么多的大雁在天上。

　　大雁没有摆出人飞的形状。

　　大雁团团飞，好像暴风雪在它们准备前去的方向。

　　天性还是教育：大雁彼此模仿着飞，一个弄脏的童话。

　　瓜州的月亮

　　手机没电了，我直接把月亮放进身体里

　　它明亮得让我怀疑它的真实性

　　下雪了

　　雪下在去鸣沙山的路上

　　雪下在停车场的车顶上

　　雪下在大块大块的石头缝里

　　雪下在山庄的屋顶上

　　雪下在铺在地面的砖上

　　雪下在几尊木雕的身上

　　雪下在看不见的葡萄上

　　雪下在看见过的月牙泉里

　　雪下在分手时一个人含着泪水的眼眶上

　　雪下在你的相机和眼睛里

　　雪下了一会儿就停了

　　雪下了一会儿，敦煌就变得很冷

　　雪在鸣沙山的沙上为我作证

　　雪一直到我离开的时候还雪白着

　　来自人间的自然主义者

　　把大自然从纷繁的人间独立出来

　　无疑等于在自己的大脑里隔出一个个格子

　　这样做的人据说都疯了

　　但将人的意义强加于大自然肯定是一种伤害

　　一直这样想的人最终也会疯掉

　　爱上并拥抱，拥抱且爱得更深

　　一个来自人间的自然主义者

　　祁连雪

　　旷野上跳起来的人

　　风吹跑他们的影子

　　在一闪而过中

　　常年与泥土、石头、油葵、玉米打交道的人

　　见到的太少了

　　在荒野中

　　你和一个人交谈了几句

　　但他说什么你依然不懂

　　那些在城镇里见到的人

　　可能懂得生存的真相，但过的是另一种生活

　　偶感

　　当现实转向历史

　　讲故事的人

　　多了一个

　　但这又有什么

　　谁又不是

　　故事中的人呢

　　光影的细节

　　原谅我迷恋于

　　……新鲜，枯黄，年轻，苍老

　　……旋转，绵延，明亮，灰暗

　　原谅它们

　　不停地在她脸上交替出光影

　　光影的细节不停地

　　在大地上划过

　　原谅我原谅了云朵的同时

　　鹰的翅膀也被原谅了

　　原谅我一直不能从电线和它的影子判断

　　大地的原貌是否被改变

　　2015.9.24—10.7

　　以上诗歌选自《敦煌行录：一个来自人间的自然主义者》（修改稿）

　　炊烟

　　终于像一团火走出空中的门

　　踩在一朵云上。大地上人类在忙自己的事

　　野兽在找配偶失散的气味

　　而河流，洗涮着两岸

　　是的，我选中一个烟囱跳了下去

　　那儿，刚刚有一个人抱一捆柴

　　刚刚，她哄饥饿的孩子噙着泪睡了

　　是的，很快我将再次升起

　　追赶上另一片云告诉一个人是如何独自

　　烧开了一锅水，她是如何将那些土豆和面

　　做成了爱心菜，孝敬饭，以及一勺勺生活的汤

　　我将牵住一场雨水的衣襟

　　像孩子那样哭

　　自留地

　　分娩之后，它陷入又一轮寂静。

　　旁边，白杨树身上

　　一个一个的黑疤

　　像走向天空的脚印。

　　还有一片玉米，刚刚被砍倒

　　玉米杆上新鲜的汁液，渗进土里。

　　北边一块黄豆叶子上，晨光中

　　露水睁着蟋蟀的眼睛

　　而它，空闲着

　　它等着我走进去

　　仿佛我是麦子、芫荽──

　　一堆草木灰

　　过几天将散开来

　　深秋

　　秋天不能再深

　　再深，就摸到了白雪

　　落叶无力暗示

　　一个人内心熄灭的愿望

　　一只鸟在夜风中把眼睛闭上

　　让那颗老星星

　　抱着一颗小星星

　　在夜空多逗留一会

　　秋天啊，不能再深了

　　最后一道闪电

　　就让它沉睡在河滩的一块石头里

　　沉沦

　　一匹马站在马槽前

　　慢慢地咀嚼草料

　　它的回忆也很慢，像

　　越来越轻，越来越小的

　　檐水

　　一场大雨就扑灭了火焰

　　一场大风就吹灭了四蹄

　　一匹自足的马，困于衰老的心脏

　　──从表面看

　　是时间把梦从它的骨头里拿走了

　　请荆棘沉默

　　在树林里一间木屋中住下

　　松树的清香静静洗浴

　　让我像王维

　　让一枚松果埋进土里

　　我怀揣明月回到尘世

　　一朵花帮我压住车辆的颠簸

　　请荆棘沉默

　　请允许青山在愤怒中更青

　　秋水流过石头

　　怀揣明月

　　在尘世漫步

　　让我更像王维

　　冬暮?静

　　斜阳不断修改的田野

　　裹一裹残雪的衣服

　　寒风轻响

　　吹不动矮旧的树林。村庄上空传来

　　退去的水声──那里面

　　冰块碰出碎音

　　一只野兔集生机和荒凉于一身

　　突然窜出，跑远

　　美的高度

　　一片烂草间长出了新草。

　　我们都要求他拔掉，或忽略。

　　他承认记忆

　　黑色的茎杆泡在水，蚊蝇乱飞

　　但新草确实从一片烂草间

　　长了出来。

　　“但新草还会沤烂。”

　　当争论最终上升到

　　美的高度

　　我们都突然散开，独自沉默

　　像散落各处的植物、动物

　　具体的物质和，抽象的影子

　　椅子

　　早晨

　　空寂，无言，覆霜的一张椅子

　　比霜还凉

　　垂柳

　　由下往上黄

　　这是树的秘密还是时间的秘密

　　从上往下落

　　这是树的想法还是时间的想法

　　夜里说落就落了满地

　　在白天

　　偶尔在落的几片

　　拍了拍我肩膀

　　秋天的酒杯

　　蟋蟀贫寒，痛饮空阔秋风。

　　一只豹子对着破碎的另一只

　　努力不醉，不碎。

　　一只杯子尽可空

　　或含住奔跑山峦

　　或灌满静默流水

　　于贵锋的博客

　　http://blog.sina.com.cn/yuguifeng

　　选编：苍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