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州米

　　我家太行（组诗）

　　易州米

　　1

　　有月光的秋夜，与一座山

　　真正相识。顺着山的鼾声

　　想到的是沉睡多年的爷爷

　　我因此开始乐观——认识一座山

　　原来并不难，甚至还可以

　　顺理成章地走进一个高大的梦

　　梦里有我爬过的十八盘

　　有嗡嗡的耳鸣和露宿的小店

　　几碟子新鲜的野菜怎舍得下咽

　　梦里没有方向，全是

　　厚实的脊梁，我倚靠着它们

　　守住爷爷爱过一生的月光

　　2

　　我有时会怀疑，自己本应是

　　这山里一棵还算挺拔的树

　　每天享受着晚起的朝阳

　　呷着清凉的露水，被一棵

　　爱我的青藤温柔地搂着

　　一起喜欢早雾，在朦胧里相爱

　　并大声地告诉子孙，这样就可以

　　不再惧怕寒冷无情的冬天

　　3

　　那里可能是一户人家，猎人

　　和他的老婆，或者还有两三个娃

　　屋舍肯定是祖先留下的

　　坚强的石墙举着褪色的灰瓦

　　没有炊烟，没有鸡鸣犬吠

　　像一幅山水角落里小小的图章

　　我则是途经这里的一只兽

　　一只鸟或一阵风，远远地观望

　　猜测石墙里圈着的

　　与山有关的往事

　　4

　　山的视觉效果，原来

　　只有山承受得起，我开始惭愧

　　自己捧着的相机神情多么恍惚

　　但山从来不看自己，它只看

　　脚下的村落和身边的河水

　　它是一尊保护神，把一份

　　神圣的契约刻入岩石的内心

　　5

　　结满秋霜的枝海——

　　浓的绿和纯的白

　　这个早晨我走进大山

　　能表达的仅是这些，像一个婴儿

　　见到久别的母亲，只会张着一双胳膊

　　喊妈妈。这个早晨

　　当无比神圣的称呼飞出口的时候

　　我的身边没有人，只有山

　　于是我相信，一座山的真正意义

　　只有在这样的时刻才可以解释

　　6

　　我不知道，我是这条山道上的

　　第几代山里人了？真正的山里人

　　没有族谱，他们更习惯把过往的岁月

　　存放在茂密的山林中，刻进

　　大山的年轮。我为此学会了思念

　　学会了仰望峰峦。无论在山道上

　　离去又归来多少回，我知道

　　大山永远为我保鲜着

　　一个值得骄傲的身份

　　7

　　这里曾有过一次次聚会，老树上

　　那口苍老的铜钟还健在

　　大山一定喜欢这样的聚会，喜欢

　　那声山神般的吆喝，喜欢

　　把自己只当作背景，喜欢

　　闻一个人又一个人身上的味道

　　体会命运角落里各种各样的人生

　　8

　　大山告诉过我——

　　怎样辨认一棵树，一块岩石

　　甚至一声鸟鸣。大山可以

　　让每个复杂的生命清醒

　　大山模糊的是时间，它只相信

　　自己的活法，只用自己的方式

　　计算春夏和晨昏。所以许多山里人

　　说不出自己的年龄，像我

　　走出大山很远了，只会说

　　俺不大，俺还是大山的娃呢

　　9

　　我的父辈是山的尺子

　　他们用越来越驼的背量山的高度

　　也量生活的难度

　　父亲每天都会登上最高的一道梁

　　指着离他其实很近的地方

　　虔诚地叫远方

　　大山就是大山，父亲就是父亲

　　从某一个高度看他们，常常

　　热泪盈眶

　　10

　　父亲常常空手上山，再空着手下山

　　他在山里留下的空白种满石头

　　他守着山，山也守着他

　　他们像有一份约定

　　约了前生，又约了此生

　　父亲用肩背扛着家和生活

　　但他却说是大山扛着他

　　他有时会望着山出神，告诉我

　　大山的背比前些年驼了

　　11

　　从小和父亲进山，上山

　　走在他的前面，下山躲在他的后面

　　父亲习惯让他最亲的人在离山近的地方

　　后来，我走出了大山

　　父亲也就隔在了我和大山之间

　　很想接他出来，总被拒绝

　　原本就不是每座大山

　　都可以被移开吧

　　12

　　九曲十八弯上它是有名的驿站

　　没有可使唤的高大驿马

　　只有一碗辣子面

　　温暖几块从家带出来的干粮

　　山挡在前头，背在肩上

　　戴在头顶，垫在脚底下

　　连快速冲进肚子的吃食

　　也拌着绕过山梁的嫩风脆生生的

　　很多歇脚的人只毛腰一蹲

　　就成了褐色的石块

　　他们站起来背也是驼的

　　一生都是爬山的姿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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