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略

　　商略：近作十二首（10.8-10.21）

　　1、只有小县城的孤独比较适合我

　　走到山穷水尽以后

　　你能看到什么？

　　天地如此大，从来没有空虚过

　　穷尽是一个伪命题

　　你不必遗憾。白云已在

　　对面的山头遥相呼应

　　你依然有几间空屋

　　在山里，因为空了许多年

　　如今它越来越白

　　这也许和时间有关系

　　如今，你住在哪个城市

　　你的那些令人伤神的俗事

　　我懒得关心。有时想起

　　我们最后一次喝酒

　　然后在县城广场漫步

　　人行道边移植了许多银杏

　　我记得它们刚刚种下时

　　枯死了一些，多数适应了下来

　　突然，我觉得我是其中

　　枯死的那几棵。后来我说过

　　我不需要朋友，是的

　　只有小县城的孤独

　　比较适合我

　　2、登风山记

　　从一条小道登上山顶

　　避免了盘山的委婉

　　很多东西，看过一二遍

　　就不想再看到了

　　也许人变得更懒了

　　也许陌生的迷途

　　才能带来适量的惊心

　　在坟茔间穿行

　　曲折而始终向上

　　山径没有人。回头看看

　　秋风吹动低矮的灌木

　　岩石坚硬，坟土松软

　　山水因为死者

　　变得有点人情味

　　风山是县城郊外

　　最高的一座山。前几天

　　和朋友坐车经过

　　候青门时，他还问我

　　——那座叫什么山

　　这是最高的山，而不必更高

　　坐在山顶令人满足

　　3、在风山顶

　　坐在山顶，似乎倒挂

　　于无尽的深渊

　　因为落日沉下一半

　　草木渐入阴影，变得安静

　　“为君起松声”——

　　多么一厢情愿的说法

　　遥远星球的温情

　　松针在微风中落下

　　曾经失去的，现在都将

　　重新消失一遍

　　薄雾从山下公路

　　向上涌起。一辆小车

　　点灯经过，又转身驶入

　　它自己的国境

　　一年又一年，坡地上

　　死去的人仍在死去

　　因为我太短暂，所以

　　山水总是常新的

　　4、寄吴樵云

　　山上白云，只可看看

　　却扯不下半缕

　　我愁于白云的无形

　　我知道，所有运动的事物

　　所能留下的仅仅是光影

　　照片中看到的自己

　　并不算真的自己

　　我在你住过的小屋

　　坐了小半天，看过园子里

　　没有桃花的桃树

　　无人清理的长草挤上了

　　灶间窗台。那些好吃的烤土豆

　　何时再会有？挂着盐花

　　就像云里捞出来似的

　　原来干净拥挤的书房

　　我只找到一本书——

　　另一个城市的地图册

　　隔了许多年，你的生活

　　已难以想象。如同我的生活

　　人们总是惊奇于现在

　　我变成了这样，而非那样

　　那些年我们通宵抄书

　　饿了煮年糕，一小勺酱油

　　就能满足。有时我们

　　打麻将，听屋后的溪水

　　流向十里外的山脚

　　我们能够预料溪水源于何处

　　又消失于何处

　　只是当时不曾体会

　　当时会有如此辽远

　　5、喝酒是为了什么

　　喝酒是因为好喝，还是为了醉

　　还是为了新来的晴天

　　很多事情并无理由

　　但是我们总会找一个理由

　　何况这是如此简单

　　天气一凉，屋前原野

　　就干净空旷了许多

　　在水泥地上摆开桌子

　　水杉的，铁锈阴影下面

　　不刷漆的桌椅

　　仍有森林的芳香

　　而傍晚的晦暗恰到好处

　　——它弥补了我们

　　过去的错误和匮乏

　　和你脸上轻微的斑痕

　　我们喝着酒，想着

　　喝酒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这一天最好的时刻？

　　但是我们伤心着

　　这随时消失的一切

　　身边河流，流出了稻田之外

　　黯淡的山影后面

　　是更加黯淡的山峦

　　6、秋色赋

　　又到秋天了——

　　接下来的念头

　　是我们还有多少秋天可以经过

　　多少后悔可以挥霍

　

　　平野上的落日

　　野鸟飞过灰色桥梁

　　一切都是我少年时看到的那样

　

　　河边的林木依然

　　在水面，投下不安的影子

　　和冰凉的星星

　

　　我们的两鬓最先

　　敏感于秋风

　　然后，我们在厨房学习染发

　　人和草木一样

　　落叶总是来自最高处

　　落向最低的，郊野的墓地

　　我们顶着不真实的黑发

　　去抵御时间的陨石

　　我们总是想着如何挽留

　　直到失去一切

　　7、九月七日偕育邦谒阳明故居

　　在逊埭路喝过稀粥

　　经龙泉寺，登中天阁

　　这是王阳明的路线

　　“我爱龙泉寺，寺僧颇疏野”

　　往日的车马和云山

　　让人不忍取舍

　　但是不忍取舍的取舍

　　总会有一个结果

　　疏野不总是坏事

　　小县城的山林，不尽是

　　听松和听泉的孤独

　　新砌的楼阁积聚着

　　毁坏的光阴，尽管需要

　　更多的时间才能符合

　　我们想象的年老

　　西墙的一丛细竹

　　只有我们能够体会

　　——如何透过翠绿表皮

　　格出人间空虚

　　我们尽日坐在樟树下

　　等着晦暗的，审视般的

　　残月在墙上升起

　　8、送育邦自馀姚归龙河

　　十年了！想起来才惊心

　　十年前我们在县城的

　　小咖啡馆，聊着科克托

　　然后淋着雨奔跑

　　我们依然有这样的体力

　　并没有自己认为的那么老

　　我们吃了很多桔子

　　秋天的桔子如此廉价

　　时间的好处，是我们

　　吃再多桔子也不会上火

　　秋天的好处不一而足

　　比如江水，静得像一面湖水

　　南方小县城的孤独

　　只有在这夜晚，才能体会到

　　惊心仅仅因为时间

　　无关恨别的桂花，和鸟叫

　　你经过检票口时

　　举起手，安检员扫描着

　　你的阅历和危害性——

　　嘀一声，说明十年以来

　　我们的属性仍属安全

　

　　9、在阳明旅馆

　　过客的尘土落在

　　小旅馆的塑胶地毯

　　无限铺展的网眼——

　　如果尘土有语言

　　每一粒他乡，将如何问候？

　　今日之清淡，来源于

　　往年的穷交和旅食

　　当一锅面条煮好以后

　　秋天有了新的傍晚

　　吃完面条，我们剥桔子

　　路过临江的小楼

　　就是念慈桥的晚照

　　我们看到的过去和现在

　　只隔着半边明月

　　虽然，相知何用早

　　十年也足够早了

　　我们的变化不大

　　这是好事，也不算好事

　　所谓怀抱即依然

　　梧桐在路上枯萎

　　窗外有了些山林味道

　　在旅馆，开窗的唯一好处

　　是开窗以后，我们

　　并不能看到什么

　

　　10、看火车

　

　　1980年我坐过这个火车

　　车厢上印着一个人字

　　——闷罐车向西去的时候

　　我这样告诉儿子

　　放下的栏杆，警示的

　　灯光吞吐，带着春天的疲倦

　　有些话我不能告诉儿子

　　比如只有一只小窗

　　烟囱口那么大

　　你只能看到，沿途的

　　电线和电线杆

　　旅途中严肃的监护人

　　离去，让我们更像一个陌生人

　　那怕是你最熟悉的

　　比如你在铁路边

　　住过两年的小矮屋

　　陌生自有迷人之处

　　那些永远新鲜的山水和城镇

　　路过道口时，看到的

　　忧郁的眼光

　　对我来说

　　火车就是游荡的白云

　　我们不必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甚至不需要终点

　　11、饮食中的美丝毫不曾让我们改观

　　出门时十一点了

　　我还没有想好，应该吃点什么

　　有些事可以提前准备

　　有些我还没有想好

　　儿子快要返校了

　　我们已经吃过一顿快餐

　　我切了半只腱子

　　秤了点烤麸和青菜

　　青菜可以做汤

　　放几只虾仁。烤麸是熟食

　　有花生米和黑木耳

　　我觉得他应该可以满意

　　如果我一个人在家

　　就不用那么复杂

　　不是说，不想把时间

　　浪费在饮食上

　　只是我们吃下越多

　　愧疚越多。饮食中的美

　　丝毫不曾让我们改观

　　12、重阳考

　　季秋之月，律中无射

　　本来，是你感伤于落叶

　　而现在你是落叶

　　九是阳数，重九是极阳

　　永久抵消了永久

　　一天比一天短的秋光

　　所以，登高喝酒

　　是一个通行的办法

　　傍晚可晚些到来

　　可以让我们暂时忘掉

　　凋敝的群木百草

　　但我们身上终不会

　　有新鲜的事体。再多的办法

　　都不能阻止枯荣

　　也可以开门去看菊花

　　菊花很好。死亡遍地的芳香

　　坚固又冰凉

　　如果没有酒你可以

　　在宅边菊丛地，空坐到很久

　　地上有点凉

　　你得准备想起，那些

　　空缺了很久的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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