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云芳

　　刘云芳的十首诗

　　刘云芳　女　笔名：杨柳小调出生于1983年6月　河北省作协会员，河北省文学院签约作家，山西临汾人，现居唐山。作品散见于《诗刊》、《文艺报》、《奔流》、《课外阅读》、《诗选刊》等刊。曾两度获得香港青年文学奖。

　　顽疾

　　牛的叫声

　　狗的狂吠

　　每一种声音，都比针尖锐

　　支撑或者穿过不同的个体，包括父亲

　　父亲能为一棵麦子把脉

　　能为牛和狗疗伤

　　他漠视自己的身体

　　似乎那是他最大的仇家

　　他用力磨损那副躯壳

　　告诫自己所有药物都过于昂贵

　　一切救治近乎无效

　　父亲送我，我坐在车窗里

　　他站在一片鸿沟的边沿，一边荆棘的前边

　　我就知道

　　我的存在与出走

　　正是他最顽固的病症

　　无法救治

　　化身为土

　　在铡刀之下，青草被分割

　　一段段青草

　　努力　吐出一棵青草完整的呼吸

　　蹲在那里往铡刀下送草的人

　　我的祖父，顶着一束老旧的灯光

　　等我落下沉重的白刃

　　山顶上的祖母一定看见了

　　她离开之后

　　青草年年倒下

　　滑过牛的胃，回到土地

　　苦难走了，又来

　　老了的人和树都在让路

　　逐渐化身为土

　　时间俯下身子一段一段

　　把自己掩埋

　　但是，孩子照样出生

　　树上的果子照样甘甜

　　所有的花朵　依旧

　　按着节气从土地深处回来

　　梦里的小孩

　　一旦进入睡眠，这个小孩

　　质地更柔软、更洁净

　　他微张着嘴唇

　　一颗饱满的红花朵里吐出“妈妈”的声音

　　他伸手摸索

　　此刻，

　　一个有着健康触角的秧苗

　　不需要目光的定位

　　就能准确攀附一旁的枝杆

　　他需要感受到母体那粒永久的纽扣

　　这只柔软的门铃

　　才能贴近整个世界

　　隔着裕里河看亲人

　　河干了，巨大或者细小的石头

　　接着灰尘

　　落叶，松鼠或者鸟类的粪便

　　总是在夜深之后

　　我才敢独自驻立于河畔

　　灰尘太厚　蜘蛛网过于密集

　　一切都让人难以逾越

　　我还能清楚记得对岸山顶

　　大姥爷坟头上的樱桃

　　有一年，我为了采摘其中的一枚

　　差点落进坟里，幸亏一把龙子草救了我

　　一捧土滑进去

　　棺木掉渣，露出白骨

　　大舅坟边是满满一片金针姑

　　那是他生前的最爱

　　即便我们弃掉家园

　　也不忍心拔掉它们中的一棵

　　梨子全部烂掉的那个土堆

　　二舅此刻的家园

　　蜜蜂没完没了

　　替我们诵经　祷告

　　这些长了翅膀的假僧侣

　　好像把种子植入土里

　　万物就能重生

　　十多年来，我只敢依着裕里河

　　听它内里干瘪的声音

　　那些空房子变得多么丰满

　　挤不下我偷渡的影子

　　我们那些死了的亲人

　　多么勤快

　　在树尖上，一遍遍望向远处

　　一遍遍把树晃醒

　

　　一切都是倾斜的

　　母亲的眼泪过于泛滥

　　洗净了夜空里的黑

　　她逐渐变短的右腿

　　绵软的右臂

　　塌陷的右肩

　　让一场倾斜的雨变得垂直

　　一棵倾斜的树顶着倾斜的鸟窝

　　麦子和青草都依赖一道斜坡活着

　　母亲的目光从那里滚落下去

　　能看见蚂蚁草叶

　　以及露珠里躲藏的世界

　　人世间更隐蔽、更微小的颤栗

　　盲牛

　　那头牛在枯枝上寻找绿叶

　　在狗的脑门上寻找友谊

　　他们说，它是一头盲牛，

　　即便是一头盲牛，也早被贴满了价签

　　它的大腿和脏器

　　它的阳具，它的皮囊

　　人只要动动舌头

　　就能把活蹦乱跳的动物

　　切割得如此精细

　　它舔新出来的木耳

　　舔铁丝，舔花朵，舔砖石

　　舔主人的旧鞋子，舔三轮车

　　舔天上划过的鸟鸣

　　舔一只陌生的手

　　一只盲牛的世界里

　　到处都是青草

　　有骨头的春天

　　　　

　　八月的最后一天

　　月亮比星辰要小

　　我隐在老屋的影子里

　　吞咽着关于你的消息

　　姐姐，我需要从一层层流言里

　　剥出你

　　十八岁的样子

　　那时，你刚从某个男孩的目光里

　　发现爱情

　　我们爬上山顶，

　　去一座建于汉代的老庙

　　木鱼的声音把你的眼泪震了下来

　　你在佛音里长久地祷告

　　我宁愿那之后

　　你的背叛都是因为能让你流泪并且

　　跪拜的爱情

　　那些抛夫弃子、破坏别人家庭的骂名

　　只是盲目投来的石子

　　我宁愿相信那个神秘的男人，

　　并非把你当作上苍邮递孩子的包装

　　宁愿相信　你远走他乡

　　是因为发现了悬崖上的秘密：

　　只有自己的手指

　　才盛产有骨头的春天

　　倒置

　　这一刻

　　床单就是广阔的天空

　　房顶这朵安祥的云

　　长出灯，开出灯光

　　下边，一家人

　　用脚印、用语言、用面包屑

　　和头发丝

　　无休止地敲他们叫做“地板”的门

　　他们倾听着

　　头顶之下的一家人

　　用脚印、用语言、用面包屑

　　和头发丝

　　无休止地敲他们叫做“地板”的门

　　许多扇敲不开的门之下

　　一大摞把今天垫成今天的

　　蓝色的、透明的尘土

　　谁也回不去的故乡

　　多久了，我们

　　除了尘土，不给故乡任何秘密

　　就像那个站在十六楼的男人

　　从十六楼、十五楼……

　　在倒置的楼层里

　　他上升

　　他的生命在草坪上

　　点染出大朵的小朵的鲜红的花朵

　　他的母亲一哭

　　一到十六楼的距离里铺满

　　他生活了四十年的根茎

　　无腰可弯的祖母

　　白了的芦苇

　　跟弯腰的祖母一起涂抹

　　庄稼泊在尘土里的脚印

　　老柳树耷拉着手指

　　哈气，围观

　　此刻，一切开始安静

　　老猫拉伸腰杆

　　经历着第八条命的逝去

　　它用力从胃里挤出一只有毒的老鼠

　　浑身瘫软

　　只有胡须醒着

　　告知影子冬天来临之前

　　它已经将自己分娩

　　我戴着帽子路过

　　一条老了的河

　　那些芦苇不住摇晃

　　它们企图把我抹去

　　把帽子留下

　　把影子抹去，把脚印留下

　　把河岸抹去，把河水留下

　　我认清秋天就是一场阴谋

　　把生命都隐在果实之下

　　祖母隐在地里

　　白露之后

　　小羊依旧去啃她坟头的草

　　我就知道　无腰可弯的祖母还在祷告　

　　与影子书

　　我站在老城看路人

　　你却沉进墙缝里

　　向前走，你落在石灰上

　　尽量不去践踏它的白

　　从你细长的形态

　　我能分离出故乡田垄上

　　杨树伸起脖子

　　踮起脚尖之后的高度

　　有时，你团着的神态

　　藏着偎在母亲脚下的那只黑猫

　　你在雨天太沉

　　躲在我的骨头里发霉

　　你在晴天太轻

　　抱着我的鞋底左顾右盼

　　你是阳光与月光

　　偷偷埋在我生命里的坐骑

　　你把我从黑色涂成白色

　　看着我被揉成一团皱纸

　　你在墙面上、石板路上、老树旁

　　偷偷颤抖

　　你抖落出一个秘密

　　你的职责就是看

　　土地像服下一粒药丸

　　把我含进嘴里

　　阳光和月光不看我

　　你在草下轻拍一群

　　不肯入睡的虫子

　　我终于学会了安静

　　像一只忠诚的坐骑

　　等着永远离去

　　或者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