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珊

　　林珊的诗︱渔火23首

　　林珊，女，1982年生，江西省赣州市全南县人。中国诗词协会会员，江西省作家协会会员。在省、市级报刊杂志发表文字若干，出版散文集《那年杏花微雨凉》。2015年入选《人民文学》新浪潮诗会。

　　落花

　　她在桂花树下，坐了整整一个下午

　　她有时会抬起头，看金黄的花朵从云端跌落

　　那时，鸟雀无声

　　远山之外，夕阳铺洒余晖

　　挂在树枝上的小铃铛

　　随着风，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

　　那个蹲在树下拾花的人

　　她倾其所有，爱了半生

　　2015、10、19

　　山川易苍老

　　还是在等待一场梨花雨的消息

　　等待木门打开，他站在篱笆小院的中央

　　着素衣，伺弄花草，喂养鸡鸭

　　读诗，温酒。随手丟给小狗一块肉骨头

　　还是想坐在屋檐下，安听雨打芭蕉

　　“嘀嗒，嘀嗒，嘀嗒……”

　　像多年前，他曾为我哼唱过的歌谣

　　像一个爱过的人，去了远方，直到老

　　还是想给他写下一封信，只有短短的一行：

　　“山川易苍老，愿你多珍重。”

　　渔火

　　露水越来越浓，矢车菊越开越多

　　给予你的，是寒凉长夜，是芦苇磕碰的秋风

　　是日渐枯败的垂盆草

　　你留给我的，是门前的月色，江面的渔火

　　那样，当我们在一起散步的时候

　　你就可以借着微弱的光，转身拥抱我

　　2015、9、3

　　在云端

　　水鸟的背影，在云端徘徊了很久

　　窗外，有槐花坠地的声音

　　水缸里的鱼，已经奄奄一息

　　伤口愈合，你不小心割破的手指

　　正想抚摸秋风。如果窗台不高

　　如果那时，他恰好从故纸堆里抬起了头

　　那些悲伤，你不要让他听见

　　2015、9、11

　　狭路相逢

　　四周突然寂静无声。他挥舞着拳头

　　对着人群破口大骂。眼睛里散发出仇恨的光

　　“是谁让你逃走的？是谁？”

　　她攥紧衣角，择小路，落荒而逃

　　所有美好的东西，都溜走了

　　太阳落山之前，灯火还没有被点燃

　　河水还没来得及拐弯

　　曾经的“三好学生”，“篮球王子”

　　此时，正躺在秋风瑟瑟的街角

　　抱着一只空酒瓶，独自伤悲

　　2015、9、15

　　葬礼

　　起伏的鞭炮声，把我吵醒

　　我知道一场葬礼，正在村庄里举行

　　吹唢呐的人，走在最前面

　　抬灵柩的人，紧跟其后

　　披麻戴孝的人，泣不成声

　　身披袈裟的人，念念有词

　　纸钱和湿漉漉的眼泪，漫天飞舞

　　山坡上芦花燃尽，和多年前的一样

　　“有的人去了天堂，有的人还在地狱”

　　2015、9、12

　　那些反复想起的

　　怎么又反复想起了芦花？想起了

　　炊烟袅袅的村庄，晒谷场上的篝火

　　怎么又反复想起了童年？想起了

　　外婆的蓝巾帕，山坳里的打碗碗花

　　怎么又反复想起了唢呐？想起了

　　屋檐下的灯盏，瓦背上的白霜

　　怎么又反复想起了秋天？想起了

　　敲疼骨头的悲伤，湿嗒嗒的眼泪

　　怎么又反复想起了风？

　　想起我埋下的叶子已经枯黄

　　秋天还在路上

　　2015、7、7

　　旧

　　信是旧的，被锁在樟木箱子里

　　落了厚厚的一层灰

　　陶瓷罐是旧的，被丢弃在墙角

　　装了满满的几胚泥

　　柴扉是旧的，铜锁是旧的

　　月光是旧的，篱笆小院是旧的

　　房梁上的那副松板棺木，也是旧的

　　它躺在秋风里，一晃多年

　　不问世事，只道沧桑

　　在茅岩河的路上

　　草丛里还隐藏着露水，秋风还在村庄里祈祷

　　枯叶落尽的柿子树，映红了山坡和牛羊

　　炊烟久久不散，木门迟迟不开

　　大地如此宁静

　　这人间十月，迎风落泪的人

　　肩背竹篓，把锄头深入土地

　　把灰黑的石头，一声声敲响

　　嘹亮的山歌，谁来唱？

　　我忽然看见，那片广袤的土地上

　　开满了花朵。比二月的梨花

　　还要洁白，芬芳

　　2015、10、26

　　给祖母

　　这是我第一次为她写下一首诗

　　我们之间隔着一条长长的桃江河

　　我住在河东，她住在河西

　　我曾经是她膝下爱哭爱闹的小丫头

　　不够乖巧，也不够懂事

　　如今是嫁出去的女儿，是泼出去的水

　　我一年只去看望她三次

　　端午，中秋和春节

　　虽然我们一直彼此疏离，彼此缄默

　　仿佛从来没有相亲相爱过

　　但是我仍然希望

　　我每年都可以去看望她三次

　　一直一直

　　2015、11、4

　　那片板栗林

　　母亲拿起绣花针，准备刺入我的后背

　　我抱紧外婆，开始哭

　　母亲说，谁让你这么不小心

　　让树上掉下来的板栗壳，砸在了你的背上

　　那年我七岁，爱穿一条草绿色长裙

　　乐此不疲地奔跑在外婆家的那片板栗林

　　终于在一个黄昏，哭着喊疼

　　多年以后，芦苇在风中倒伏

　　落叶覆盖了半个屋顶

　　瓦片上的雪，已经融化了好多次

　　当我再次想起那片板栗林

　　外婆躺在山坡上，已经很多年

　　2015、9、16

　　失语者

　　乌云涂上了第三层颜色，雏菊还在肆意地开

　　让她不安的是，昨夜又梦见了芦花衰败的脸

　　蝉声聒燥。河边的柳叶在飞

　　蚂蚁爬上了树，大雁在梳理羽毛

　　水已饮尽，瓶子空空

　　她从口袋里，掏出了火柴

　　低着头许久，却一直没有把蜡烛点燃

　　“最近抑郁，空前绝望

　　想要一场大雨，倾泻三天三夜”

　　她把黑色的镜子打翻，她终于哭出声来

　　这漫长而煎熬的等待

　　2015、9、14

　　寄秋书

　　在秋天，总有一些声音回荡在耳边

　　比如河流上的背影，划过衣角的风声

　　屋檐下的大雨，牛背上的短笛

　　在夜晚，总有一些事物让我哀伤

　　即便大地动用那么多的灯盏，为我照明

　　可是我等待的那盏，始终没有出现

　　薄雾纷纷垂落，青藤攀满了老树

　　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走在水岸对面

　　“请给我一滴露水，我要拥抱整个秋天。”

　　我无法揣测这是她第几次许下的诺言

　　只是，她带来的海水，盐，还有天边的闪电

　　让我坐卧不安，让我开始厌倦这个秋天

　　2015、9、6

　　昨夜大雨

　　昨夜大雨，被雨水打湿的人

　　是不是你？你不知道，她在窗前听了一夜的雨

　　木槿花开在水边，一朵，两朵，三朵……

　　树下拾花的人，是不是你？

　　你不知道，她在屋檐下躲了一夜的雨

　　青衫单薄，提着灯盏走在河对岸的人

　　是不是你？你不知道，她在纸上画了一夜的雨

　　好吧，我们什么都不要说

　　让我们转过身，望着彼此的眼睛

　　温习那些时过境迁的诗句：

　　“我一生只做一件事，在你耳边不停地低语。”

　　2015、9、6

　　虚掩的门

　　你在黄昏时经过那扇虚掩的门

　　经过秋天的旷野，时间的尘埃

　　奔跑的夕阳，和赤脚走路的孩子

　　蚂蚁窸窣，青苔生满老屋

　　清瘦的花朵，像你多年前的亲戚

　　你每抚摸它们一次

　　身体的旧伤，便疼痛一次

　　湿漉漉的钟声越敲越远

　　那些叹息，一直徘徊在门外

　　追赶着你的影子

　　2015、9、2

　　白露

　　九月的露水是一朵葵花，你在花香里打坐

　　一遍又一遍说出南方，说出千年前的白雪

　　说出苔藓淹没的小路，水鸟低低的尖叫

　　说出落日映红了窗子，岸边的葱兰又开了一遍

　　时间已经枯萎，山坳的草色开始荒芜

　　沿途的景色仿佛都曾相同

　　我知道，瓶子里的水不多了

　　所剩的光阴不多了。那封写给你的信

　　一直还没来得及，从我的手中寄出

　　2015、9、8

　　午后

　　不要恍惚，在触手可及的湖水旁，她被忽略

　　不要独自悲伤，她习惯抱着薄凉的秋风老去

　　平静的湖面是她曾经描眉的镜子

　　如果此时远山苍茫，那么，把长袖挽起

　　把素手洗净。放下手中的笔

　　不要再书写时光

　　不要再耽于梦想而忘记生活

　　2015、9、13

　　十六年

　　刚把书翻到第十六页，大雨纷纷而至

　　额头上的乌云越滚越密集

　　你在镜中照见了多年前的自己

　　现在，指针嘀嗒，衣袖上落满了灰尘

　　昏黄的灯盏，多像时光落荒而逃的背影

　　你多么熟悉它。忐忑，无所适从

　　2015、9、10

　　《夜太深》

　　我又开始头疼

　　夜太深，没有声音可以藏身

　　邻居院子里新饲养的小狗在叫

　　它的叫声哽咽，悲凉一声胜似一声

　　我在四处弥漫的悲凉中进入梦乡

　　梦见故人离世，瘸腿的女人坐在窗前抽着烟

　　野草疯长，寂静的菜园荒芜一片

　　铜镜被打碎，清扫庭院的老人走来走去

　　长夜漫漫，时针嘀嗒

　　天亮了，我又回到了人间

　　像一个落水的人

　　终于死里逃生

　　《告别》

　　原谅我。隔了几个寒凉长夜

　　那一声告别，我还是无法开口说出

　　你们也是。此刻，黄昏隐现

　　澄静的湖泊被秋风一层层吹皱

　　灯火下，摊开的旧纸堆里

　　我只能缓慢地，写下一曲骊歌

　　写下掉光了叶片的柿子树满身孤寂

　　露水伶仃，稻草人站在旷野里独自叹息

　　辽阔的暮色带来了钟声，佛号

　　即将熄灭的火苗

　　还有你们转身离开时，灰黑色的影子

　　可是。对抗痛楚的法门，我一直未能找到

　　原谅我。我还是不能和你们拥抱在一起

　　在黑夜的尽头，哭出声来

　　《给你们》

　　起风了。篱笆墙外都有些什么？

　　总觉得一些花儿还在开，灼灼地开

　　它们站在秋风里，只开花，不说话

　　多像曾经拥抱时的我们

　　暮色暗下来，我听不见风声

　　看不见云烟

　　我的额头覆盖着白雪

　　我的眼睛里隐藏着大海

　　我在空荡荡的屋子里走来走去

　　我终于坐下来，把衣服折叠整齐

　　把相册依次打开

　　然后，又开始在无边的暮色里

　　爱恨交织地，想念你们

　　《格桑花》

　　朋友说格桑花开了

　　我触摸屏幕的手指，停了下来

　　这些日子，我哪儿也没有去

　　呆在家里，烧饭拖地

　　给绿萝浇水，陪小狗散步

　　克制着坏脾气

　　努力做一个温柔贤淑的妻子

　　我在黄昏时去看格桑花

　　花朵大片大片

　　一不小心就灼伤了我的眼睛

　　临走前，我摘下一朵夹在书里

　　我希望我们从此不再孤单

　　我希望当我低头看着它时

　　它也在看着我

　　《婚礼》

　　那是我的表弟，满脸荡漾着幸福

　　在潭坊村举行了婚礼

　　肃穆的祠堂里，族人用最古老的仪式

　　迎接一个新娘的归来

　　公鸡又叫了三遍

　　门墙边焙好了黄酒

　　老妇人用米筛遮住新娘的头顶

　　牵引她，用左脚跨过火盆

　　用右脚迈进门槛

　　一对新人跪在神龛下磕头

　　虔诚而甜蜜

　　然后，在鞭炮声中被送入洞房

　　这是二十多年后，我旧梦重温般的婚礼

　　曾经冗杂的仪式已被删简了许多

　　可这样的场景

　　还是让我想起了被秋风吹皱的湖面

　　和长眠在南山的外婆

　　《外婆》

　　“把鸡蛋捂热，把柿子饼装满口袋”

　　我推开门，看到小院落寞

　　篱笆墙上木槿花绽放

　　长歌还在山谷依稀回荡

　　蒲公英的种子，离天空近，离尘世远

　　憨厚的老黄狗，在灶台边埋头啃着骨头

　　而外婆，侧着身子

　　坐在长满青苔的石阶上

　　一针一线纳着千层底

　　她的叮嘱像大雨，纷纷落地

　　在瞬间淋湿了我的眼睛

　　我从梦里醒来。她的背影还在

　　月色漫过我的肩膀

　　遥远，而且哀伤

　　空山记

　　山是空的

　　她抱着书，坐在松树下

　　这里没有她喜欢的板栗林和葡萄架

　　没有拥挤的人群和遍地的喧嚣

　　露水是那样飞快地消失在灌木丛中

　　进山采药的人，背篓里什么也还没来得及装下

　　山是空的

　　她喜欢的杜鹃花总是病着

　　虫子已经把叶片噬破，伤口是那样触目惊心

　　黄鹂鸟站在枝头，不安地望着她

　　她把书轻轻翻到第八十四页，久久缄默

　　她害怕一开口，就会把这满山的空打碎

　　2015、9、21

　　大雪

　　我在信中跟你说起了雪

　　说起多年前，我抵达一个陌生的城市

　　迎接我的，是一场漫天大雪

　　那时，我们素不相识

　　我还不会写诗

　　也不知道该如何在雪地里擦亮火柴

　　多年以后

　　我总是会想起挤满天空的乌云

　　想起那只躲在天桥下瑟瑟发抖的小麻雀

　　想起风中枯萎的积雪草，日渐苍老的年岁

　　“不要再书写时光，纸总是短

　　寒夜又那么长”

　　你从远方给我寄来一瓶雪

　　——一瓶装满嘱咐的雪

　　那是你给予我的，最好的礼物

　　2015、9、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