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启天

　　黎启天诗歌13首

　　外公在母亲心里多活了半年　

　　外公是 2月23日去世的
　　母亲是8月26日才被告知的

　　当初她直怪我们瞒住她
　　现在她又怪我们不继续瞒住她

　　她总将8月26日误作外公的忌日

　　她说外公本可活得更长寿
　　是我们却过早地让他离去

　　2003年

　　我们在一本刊物里相遇　　

　　你的名字
　　在各种刊物里行走

　　有时它站在一首诗的额头
　　有时它躲进一张纸的背后
　　更多时候它隐藏在
　　一片文字中间，被人海里的我
　　一眼发现

　　从一本刊物到另一本
　　我阅读着你

　　让内心的蚂蚁爬向遥远

　　阅读着你被别人命定
　　的表情，冷漠而沉默的
　　黑体　一脸严肃
　　微微一笑的隶书

　　生活的某些瞬间，风干了的
　　标宋、楷体、魏碑、细圆 ……
　　它们是你已公开的面具

　　我想象不出你在生活中
　　的模样，想不到会在刊物中
　　与你相遇，你的名字竟躺在我的上面
　　亲密得只有 0.3厘米的距离
　　这个事实已变成白纸黑字
　　并将成为多少年后的历史

　　2003年

　　同学聚会

　　只几年时间
　　我们当中就有一个
　　死于非典型肺炎
　　一个出了车祸
　　一个离了婚
　　一个回了乡下

　　从此再没有音讯

　　一个去了国外
　　一个肚子比以前大了
　　两倍，他是个食品质检员

　　一个在读博士
　　一个做了油漆工
　　一个蓄起了胡子
　　还有一个写起了诗

　　他就是我

　　在这个不合时宜的年代
　　我们都还太年青
　　在生活的近视眼里

　　甚至还来不及看清什么
　　我们中间的某些人就消失不见了……

　　2004年

　　一张旧报纸翻飞在风中

　　带着泛黄
　　的心事，东游西荡
　　在建筑物的距离间
　　那些过时的新闻
　　翻卷着
　　被遗忘的哀怨

　　野心勃勃的词语　潮湿的数字
　　曾经影响　也决定
　　某些人的情绪及命运
　　如今它们的归宿
　　掌握在风中

　　而风继续旋转着
　　带着虚假与真实的笑意
　　在热闹与喧哗背后
　　寂静小巷拐角处
　　头版头条里
　　赫然站立的一排名字
　　一时不知去向

　　2003年

　　黑头发里的一根突然变白　

　　不知何时
　　黑头发里的一根突然变白

　　接着是两根、三根……
　　象揭竿起义的士兵

　　而我却茫然不知
　　在平静的头颅上,此刻
　　已开辟了你死我亡的战场

　　生命里
　　时间在一秒一秒地背叛

　　直到有一天
　　当不止一个人对我说“你的白头发
　　怎么这么多”
　　我才恍然大悟　原来黑头发再多
　　也是可以略去
　　不被提及的

　　就象它们之间的争斗
　　夺得的地盘再大
　　也终将和我
　　同归于尽的

　　2005年

　　深夜，在虎门听海

　　远处的渔火是如此飘忽
　　一排潮声从黑暗里走来

　　此时我看不清大海
　　深沉的脸，它的内心
　　有着巨大的旋涡，历史的皱纹

　　苦涩的海风带来了
　　波涛的撕杀，碰撞和摔咬间
　　一个海浪把另一个海浪打翻
　　时间流过，飞溅的呐喊

　　是谁从月亮的背后伸出双手
　　蒙住我的眼睛，密云就是
　　海水的另一种表情
　　它凝固着盐粒一样的泪水
　　大海深处的暗流

　　当急速抬起浪尖再次剌向夜空
　　羽毛一样轻的月光，无法阻止自己
　　坠入海底，像一只生锈的锚

　　威运炮台就在近处，我的右侧
　　老迈的大炮高昂着头
　　就像我指向虎门大桥的食指
　　就像我身体里最雄性的某个姿势

　　它们高竖着警觉的耳朵
　　凝视并倾听着

　　2004年

　　石头里有马群在奔跑

　　雕刻家竖着耳朵，他听见
　　石头里有马群在奔跑
　　举起铁锤和斧凿，他开始追捕
　　马的声息

　　向石头里套马
　　沿着哒哒的叩击声
　　他敲开核的坚壳,刚劲的马蹄
　　热烈地跑出

　　遁着长长的嘶鸣，还有风的呼呼声
　　他找到了马裂开的嘴巴，飞扬的鬃毛

　　声音是如此清晰
　　斧凿在探寻
　　眨眼的火星，找到了一匹马的眼晴
　　喘息的鼻子，鼓突的血管里
　　血液找到了自由流淌的祖国

　　一匹，两匹，三匹
　　马群在呈现，它曾在你的眼睛里
　　埋伏，伪装成石头的样子

　　就像石头散布于大地的黑暗
　　面对着坟墓里的眼睛
　　假装成缀满了宇宙闪闪的繁星

　　2014年

　　你刮了胡子就和我一样年轻

　　潮湿灰泥剥落的小餐馆
　　在街口，我们又邂逅
　　60度的古绵纯

　　“被多少事情所驱逐　每日
　　上班　下班　然后……
　　不为人忽略和留意　胡子
　　就已长出　爱情
　　荒芜的岁月，习惯了一个人
　　在人群之中　之外　沉溺着操纵
　　一些风花雪月的游戏
　　狡猾的文字，诗人啊
　　与这个时代　若即若离的
　　他们
　　存在着，虚构着

　　多少年了，老龚依旧
　　没有改变　他的沉默
　　与多言，还是爱
　　用诗下酒　反反复复地背诵

　　生活的细节“怎么也料想不到啊
　　九巷六号的小妮子　那时
　　还光着屁股　一起捏弄
　　泥巴，总是鼻涕满面　现今
　　追她的人　呵！塞车
　　九条街，她的俊俏比章子怡
　　还巩俐

　　明天　明天　我渴望与期待
　　回到昨天，工资很少
　　生活简单痛快乐着
　　该出手时就出手不再——

　　我静默着　他又将大拇指伸入
　　鼻孔　他不喜欢任何人
　　欺骗生活和自已
　　“去！去！去！你
　　刮了胡子就和我一样
　　年轻　昨天就在昨天
　　你流浪的碗　不该
　　厚颜无耻地伸出　你的胸肌
　　比我发达
　　讨乞者目光灵敏
　　脚步可怜“添点油加足醋
　　我们继续…….”
　　炒菜师付在使唤　他
　　的徒弟们

　　已是　第二十七次了
　　他又竖起大拇指
　　“这酒　确实有些感觉”
　　你始终不会懂，生活就是一瓶酒
　　被慢慢地注入了
　　水的内容　黎启天，你肤浅
　　你就对了　你刮了胡子
　　就该和我一样　年轻”

　　一辆汽车在背后
　　扬尘而去　我们
　　腾云驾雾　他又竖起
　　油亮的大拇指
　　总第二十八次无聊的伸入

　　2001年

　　寒夜，想起那些人和事

　　寒夜，街边的小酒馆里
　　我想起
　　那些
　　人和事

　　炒菜师傅的围巾
　　使回忆变得清晰
　　它的色调多像
　　大学舍友的被单
　　潮湿晦暗在回忆的烟雾里

　　那时，我们彼此称兄道弟
　　话题很多　谈足球
　　谈写诗　谈克林顿和莱温斯基
　　黑暗中闪烁的烟头
　　厕所里大声的放歌
　　周未投影场里
　　剑男侠女的手法
　　超越了我们考场上
　　资源共享的特技

　　有时也为
　　某个擦肩而过的女孩
　　集体失眠
　　唉　那当然　些人和事
　　走过记忆和时间
　　被生活一一漂洗

　　偶尔听见
　　有人离了两次婚
　　有人在北大读博士
　　有人在深圳挥金如土
　　有人住进了精神病医院里……

　　寒夜
　　街边的小酒馆外下起了雨
　　雨丝斜织
　　而我有些醉了

　　2001年

　　打铁匠的眼睛红了

　　红色的铁
　　黑色的铁

　　12小时的白昼
　　12小时的黑夜

　　火热的铁
　　冰冷的铁

　　吸进去的是CO1
　　吐出来的是CO2

　　热情的炭火
　　无情的敲打

　　就象男人进入女人
　　一盆水冒起了浓烟

　　红色的铁成了黑色的铁
　　火热的铁啊你是冰冷的铁

　　打铁匠的眼眼红了

　　他用尽了浑身的力量
　　让一块块铁明确了身份
　　却打造出不生活的形状

　　就象一颗颗真诚的心灵
　　无论怎样张开温暖的双臂
　　也总会有一些铁一样的
　　坚硬的冰冷的相遇

　　2006年

　　守　候　

　　我们曾在这里伐木、开荒
　　蝉鸣追逐着散去的青烟
　　那时你的膊膀
　　比正午的阳光还坚硬
　　再粗再长的木锻
　　奋力一喝便会滚到肩上

　　大雁飞过天空　你仰望它们的队列
　　把自己弯成一张弓
　　大斧劈柴　你的胡子很扎人
　　它们曾在我的脸上
　　种下清醒的足迹
　　和陈旧的烟草味

　　高举锄头　我们拉锯
　　你的一生都在梦想和生活间
　　拉锯，你以一棵树的姿势倒下
　　曾收留过你汗水的泥土
　　现在又收留了你的肉体

　　不远处的那颗木头　你累了
　　总爱坐坐　抽几口旱烟
　　现在它还愣愣地歪着脑袋
　　等待着你，灵魂像风般的眷顾

　　我们在外的日子
　　它会静静守候着你　　　　　　　　　　　　

　　2003年

　　辉嫜祖

　　翻开那本破旧的家谱
　　飘落残缺的一页
　　是我对你的全部认识
　　十三个孩子六男七女
　　一男早夭　三男早夭　五男早夭
　　七女早夭　八男早夭　九男早夭
　　十女早夭　十一女早夭　十二女早夭
　　爷爷的笔迹端庄秀丽
　　却让人触目惊心　它记录的
　　清朝嘉庆廿十年至光绪廿十三年间
　　一个普通家庭的命运

　　就象这飘落的残缺的一页
　　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2004年

　　窗外

　　城堡在幽灵的身上穿过
　　有的窗户开着，有的窗户紧闭
　　或尖或弯的阴影，大街上爬过砖缝
　　正午的时候，它们会躲进城堡里，君王的黑色眼珠中

　　空荡荡的光线，传来少女微软的气息
　　她白色的身影，向城堡移去

　　回忆突然拉亮深夜里的一盏灯
　　记得我向这个世界刚探出头时
　　睁开第一眼，看到的不是妈妈
　　而是“人民医院”这几个鲜红的大字
　　背后是一团白色的影子

　　2014年

　　黎启天简介：

　　黎启天，男，70后。籍贯广东信宜。现居东莞厚街。先后在《诗刊》、《人民文学》、《星星诗刊》、《诗歌月刊》、《诗选刊》、《作品》、《中西诗歌》、《诗潮》、《羊城晚报》等刊物发表；组诗《寒夜，想起那些人和事》于2002年3月，在《诗刊》下半月刊首页重点推荐栏目推介。诗作曾入选《中国年度最佳诗歌》等数十种选本。
　　出版有诗集《你刮了胡子就跟我一样年轻》、诗集《多么伤心的夜晚》（与人合著）。策编的黎大彝诗文集《来自1937年的火把》，被诗人林莽称为“一本有特殊价值的作品集，是一种很有价值的创举”。诗评家程光炜认为“焕发着在权威史学著作中很少见到的丰富的生命气息”。作家郭小东表示，通过这本书“文学与人文风景似乎有了一种新的拓展”　　　　
　　2002年，创办“单相思”诗歌网论坛，有全国13省诗人作驻站诗人，发起“单相诗”写作。2014年7月，与东莞文学院签约诗歌集《仱仃洋叹歌》，发出仱仃洋新叹，试图与文天祥之叹作出千年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