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芳

　　回忆，与荷有关

　　黄芳

　　8岁时，她的忧郁像溪水一样清澈。
　　欢乐是虚渺的，孤独已经很多。
　　成群结队的嬉戏在遥远的那一边。
　　她长久地坐在池塘旁，
　　看自己发辫上的蓝绸带，
　　被风吹起，静静地笑。
　　塘里的荷，衣裳宽大碧绿，
　　是她全部的想象。
　　对一种宽厚的庇护的想象。

　　12岁，离别开始周而复始地出现。
　　总是在灰暗的早上，一个身影
　　在炊烟的独舞中渐行渐远。
　　她转过身，转过一天中最早的
　　满眶泪水，最满的哀伤。
　　路边的草打湿了鞋，太阳迟迟不来。
　　她幽闭的心里小小的祈求，
　　像荷叶上的露珠，久久不落。

　　16岁，忧郁有了夜晚的气味，
　　自恋、迷茫、覆盖一切。
　　一朵含苞待放的荷花，
　　引来了蜂蝶的萦绕不绝，
　　引来了四面的张望和歌唱。
　　她第一次看见了令人惊羡的飞翔，
　　看见了对美的殷勤和争夺。
　　16岁，她脸庞光洁的青春，
　　铺满了等待花开的心事。

　　20岁，长着翅膀的白马驮来了
　　春天，驮来风花和雪月。
　　整整一个季节，偏僻处的荷
　　裙裾典雅，暗香浮动。
　　她长夜把盏，在甜蜜的无眠中
　　倾听爱情开放的绝色。
　　20岁，对一个名字的长久思念，
　　对思念的长久沉溺，
　　让她忧伤如绸，梦比天高。

　　24岁，纷杂的往事里有风的哭泣。
　　一个灰暗的日子过后，她失去了
　　长久停留和凝视的方向。
　　阳光是少的，苦难如影随形。
　　秋天还很远，池塘里的水就浅了。
　　荷的花瓣，就落了。
　　一片又一片，薄薄的红颜。
　　这些来不及张扬的风情，
　　这些厌倦、放弃、美人的迟暮，
　　她要努力忍住哪一滴泪水，
　　才能看得清？

　　悼沙兰
　　——写给沙兰镇中心小学的孩子们

　　黄芳

　　1

　　一个钟头前，我推开门，
　　把你送上路。
　　你的红领巾你的大书包，你回头的笑，
　　像一朵饱满的花，开往低处的学校。
　　几个钟头后，学校变成一摊泥水。
　　水往低处流。
　　而发自低处的哭叫没人听见。

　　2

　　我抱着满身泥水的你，没有泪水。
　　我用力地抱紧你，让你冰冷的身子，
　　慢慢地暖过来。
　　我唱你最爱听的“我们的祖国是花园”。
　　讲你最爱听的“豌豆公主”。
　　孩子，我在等你醒来。
　　然后，我们回家，洗掉泥水，换上新衣裳。
　　你是爱干净的孩子。

　　3

　　泥石流是没有罪的，
　　它有它存在的规律和运动的方向。
　　有罪的是我。是你。是我们。
　　是开于低处的花
　　别无选择的命运。

　　4

　　你以我的骨肉和血液
　　完成了你自己。
　　11年来，
　　我们血脉相连，息息相通。
　　如今，你抽掉我的骨肉，
　　断了我的血脉。
　　从此，我空下来的躯体，像一根稻草，
　　被一场又一场的风吹起又抛下。
　　从此，我空下来的心，
　　找不到一场疼痛来填充。

　　5

　　挂在阳台的你的衣裳，
　　我收回，叠好。
　　你爱吃的土豆和洋葱，
　　我每天买回。
　　你蓝色的小床，我又加了一颗星星和月亮。
　　孩子，我知道，
　　你只是一时贪玩，随着一场大水
　　去了趟遥远的天国。
　　当你累了，饿了，冷了。
　　当爱干净的你，衣服脏了，
　　你就会回来。
　　你就会回来，跟着星星和月亮，
　　回到你的床上来。

　　6

　　大水带走了所有，又留下了所有。
　　那间你朗读和歌唱过的教室，
　　一片呜咽。
　　孩子，我看到你扑打的双手，
　　你浮起又沉下的小小的身子。
　　为什么我们息息相通，
　　我却让你一人面对漫长的挣扎。
　　为什么我们血脉相连，
　　我却一个人留在这昏暗的尘世中。

　　7

　　所以你要惩罚我。
　　你让我失明失聪，让我一看见小孩，
　　就变成疯子。
　　每年的这一天，我把自己关在黑暗中。
　　在白花和青烟中，
　　我试图接近你。唤回你。
　　而你沉默。你用旧衣裳旧玩具发言。
　　你不原谅我。

　　黄芳，女，1975年11月21日生于广西贵港，现居桂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