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茗茗

　　胡茗茗诗歌十五首

　　胡茗茗，祖籍上海，现居石家庄，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参加诗刊社第二十三届青春诗会、鲁迅文学院第二十二届高研班。获2010年度“中国作家出版集团”奖、第三届“中国女性文学”奖、河北省第十一届“文艺振兴奖”、台湾第四届“叶红诗歌”奖首奖等。多次获《人民文学》、《诗刊》奖。出版诗集《诗瑜迦》、《诗地道》等四部。就职于河北电影制片厂。

　　《有关身体的一些反应》

　　必须，匆匆挂断电话

　　必须，将手伸进裤子口袋

　　在那个部位，偷偷摁一摁

　　停一停，左右张望

　　然后，才敢大步走

　　大步，朝我的方向走

　　天要下雨，黄昏很黄

　　而一个面带微笑低头走路的男子

　　他的背影都在发光

　　哦，我的天！

　　大雨来得真是时候

　　《流》

　　你听到窗外空气的流动吗？

　　听到流动中青衣的婉转隐约吗？

　　听到隐约里飞鸟的呼吸吗？

　　你听到呼吸里欲望之美吗？

　　这些闭起眼才能听得到的美

　　因为太美，所以流泪

　　低低的、再深深

　　把头埋进发烫的颈窝

　　深到可以听见时间的洪水涛涛

　　从头顶流啊，流

　　《出不来了》

　　我滑到在一朵花里,出不来了

　　满身都是浓香、蜜汁和花蕊

　　步履踉跄，我很沉

　　小蜜蜂呀小蝴蝶，你们飞到别处吧

　　我真的不是会动的玫瑰花，或者

　　会唱歌的小喇叭

　　五月的风啊，你让我昏昏又醒醒

　　细雨不会淋湿我，一层又一层的花瓣

　　我是心中之芯，囊中之囊，那么饱

　　那么满足，星星也会低下头

　　看着我，打呼噜

　　《家常菜》

　　豆芽是白的，韭菜是绿的

　　炉灶旁的眼光，是黄的

　　依靠门楣，你看我炒菜

　　聊聊今年的月饼，说说去年的桃花

　　过往的时光多像这盘好看的家常菜

　　让人结实，顺便膨胀

　　可当说起未来

　　我们开始沉默

　　——这道菜里必不可少的盐

　　我总是掌握不好它的用量

　　《初恋》

　　一生也不会忘记他眼中的杀气

　　那是最后的寒光一闪

　　从此，我由一脸阳光的疯丫头

　　变成一个哭不出声的女人

　　这，就是我十九岁的初恋

　　有关十九岁的葡萄皮

　　就剩这么多

　　偶尔

　　猝不及防，吐我一脸

　　《孤独》

　　许多深夜

　　我将电话打进无人接听的办公室

　　幻想能听到“喂”地一声

　　不管是人，是鬼

　　我都将附在他耳边

　　大声地喊出——“啊”！

　　啊哈！机会来了

　　《天光大亮》

　　从凌晨四点，一丝不挂地走动

　　已经几个时辰，什么样的眼睛看着我

　　什么样的拳头在窗外握着

　　这些都与我无关

　　空气嘶撕做响，谎言趁虚而入

　　比我还赤裸

　　比主人更主人

　　此刻，天光大亮，看穿一切的麻雀

　　尖声鸣叫，飞身冲进车轮

　　至死不肯，泄露风声

　　《让我睡吧》

　　让我睡吧，让我睡

　　猫儿狗儿都能早早睡，

　　这是万物安详的时刻

　　我的爱人给我一记重重耳光，

　　让我睡吧，让我睡

　　明天我会很累，

　　收拾一地的尊严会很累

　　让我睡吧，让我睡

　　八个字，可以是八匹马八块蛋糕

　　也可以是八颗迷药八台铡刀

　　一个拥有语言暴力的人

　　剑不出鞘便能封喉，不是吗？

　　如果你不说话，而我哑巴

　　就是埋进深土也会像红薯一样铲出

　　被曝晒,被烘烤

　　外表焦糊内心甜软

　　让我睡吧，让我睡

　　命令我刀尖上舞蹈

　　还把我的鞋子拿走

　　背过身，背过身

　　把我扔进夜深处

　　关上三道门

　　《节日》

　　一个痛恨一切节日的女人

　　一定有着痛苦的爱情

　　今天是平安夜，明日为不夜天

　　甲虫钻进土里，桔子彩灯张结

　　什么样的虚妄被人们提进菜篮拎回家

　　什么样的覆盖原本可以节省

　　潮水一再上涨

　　可它从没打湿过我

　　我只想缩进冰冷的被窝

　　躲在里面哭一哭

　　《暗疾》

　　端起一碗药，我喝了

　　想起一个人，我哭了

　　低头，再低

　　像棉花一样朴素

　　比野草还谦卑

　　春天尚未来临

　　冻土层里的小麦

　　绝不敢让自己

　　提前有丁点儿快乐

　　像玻璃一样清醒

　　我怀念玻璃一样的生活

　　做儿童一样的透明体

　　一些还没到来的词语，愿你们

　　像蜡根、火柴、向日葵

　　像海底岩浆翻滚

　　神圣的歌声将浪潮托起

　　笔走风沙

　　我拥有上述一切将获得拯救

　　我失去这些，便是夜晚本身

　　《明明……那么》

　　你明明给我写了信，可你没有给我灯

　　你明明把它从那么高的地方扔下来

　　可你没有给我眼睛

　　你明明给我时间，可你不给我日子

　　你给我那么多花，它们全都没有根

　　你给我烟，不给我火

　　你给我床，不给我夜晚

　　你给我一纸契约，上面没有一句允诺

　　你拉过我的手，可它没有力气了

　　妈妈

　　明天我要出门了

　　新娃娃旧娃娃两个我都要

　　可你准备的箱子，那么小

　　小哥哥

　　我找你找了那么久

　　可你身边的人真多

　　好孩子

　　今天我能给你一碗馄饨一杯可乐

　　明天，除了几篇诗歌

　　不会再有什么

　　《嫉妒》

　　玫瑰花瓣从小就长在一起

　　我把它们分开夹在不同的书里

　　每夹一片都会摸摸它的脸闻一闻

　　以后，不会了

　　以后，它们将被书页吸干水分

　　遇到什么字就印上什么味儿

　　要么永远沉睡于灰尘，要么

　　在某个时刻干巴巴地飘落

　　即便它们是睡在同一本书里

　　也不让它们相见

　　就是不让了

　　你怎么着

　　《想起一些事》

　　想起一些事

　　想着想着眼泪就会流下来

　　想着想着就会忍不住摸摸头发

　　担心它们突然会变白

　　将拳头攥紧，将脸蒙住

　　像睡去的先人们

　　在土里，缓缓呼吸

　　假如，假如一生中根本没有

　　这些事情可思可想

　　我也许会活得更像个人样

　　但我能肯定

　　不是一个完整的女人

　　《蜘蛛的编织生活》

　　混乱的钟表日夜行走

　　秩序与我一步之遥

　　神啊！

　　你已给过我两只酸梨，还会有

　　第三只苹果吗？对于一个偏爱织造的人

　　对于一个奢求完美的人

　　如果不给她织布机，就把她变作蜘蛛吧！

　　给她黑夜，给她支撑点

　　给她从不背过身去的劳作

　　给她荡来荡去

　　如果我的双脚已踏上第九条河，神啊！

　　告诉我，怎样才能让我的睫毛不被打湿

　　告诉我尽头，告诉我没错——猎物落定

　　被窗帘，被砖墙，被坚硬，被隔绝

　　往左一点，或者再狠一点，被隔绝

　　一滴两滴……

　　一根两根……

　　一刀两刀……　

　　《在办公室》

　　在办公室，午后

　　我伏在桌上

　　微醺、脸红、呼吸急促

　　我想念一个亲人，呼唤他小哥哥

　　可他那么遥远，且越来越远……

　　窗外有梧桐，上有野鸽子鸣叫

　　我多么羡慕它能大声吐露悲伤

　　不用像摊开的报纸

　　每日更新却没人翻动它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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