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庄

　　端庄，教师，现居上海。曾下乡在云南西双版纳。在《星星诗刊》《诗歌报月刊》《中国诗歌》《扬子江》《扬州诗歌》等刊物发表诗作。1998年应邀赴俄罗斯参加诗歌交流活动。

　　静谧的雪

　　这是飘雪的季节
　　一个童年之后重返的童年
　　刚洗过头发，飘柔的香味
　　在雪空里让我想起
　　从未飘过雪的热带密林
　　那里的一月只有锄头磨亮时
　　才会产生雪的光芒
　　返照竹楼和群山
　　青春的含义
　　在一个时代的大潮中
　　随波逐流
　　雪啊，你纷纷扬扬让我看见
　　光的悟性

　　站在西双版纳的密林中
　　许多鸟鸣盖过了静谧的雪
　　许多凤凰花开在草屋的窗前
　　雪，我想把我的爱带回那里
　　带回与你相似而又相异的
　　风景里，红围巾
　　在雪中飘动
　　爱人
　　手握我的诗歌和想象
　　热泪盈眶

　　母亲

　　她在夹竹桃的树下
　　给我写信
　　握笔的手颤抖着

　　凤凰花开满窗口
　　母亲不停地写信
　　小院里的光线暗下来

　　我听见她的呼唤
　　停留在深山的流水声里

　　有一些

　　有一些飞鸟的痕迹
　　我们不要轻易擦去
　　也许它是思想里开出的花朵

　　有一些平淡的话
　　在寂静的时候，我们要重视
　　也许它是流向大海的河流

　　我该怎样去歌颂

　　梦幻的草原，清醒的山脉
　　不平静的大海，我该怎样去歌颂

　　一个故事，秋天用水果刀切开

　　摇曳多姿的树林，自由飞翔的鸟儿
　　地铁匆忙的人群，我该怎样去歌颂

　　为一个老人让座，秋天开出春天的花朵

　　幻想的人，躬身阅读的人
　　在大风里行走的人，我该怎样去歌颂

　　一张饭桌上和睦的气氛，决定一个国家

　　现在温暖显形在水里摇晃

　　我慢慢看到了她天真的笑脸
　　这些神迹，父母是否在天堂看到
　　哈同花园说要看她到十八岁

　　母亲轻轻走来，闻到酒酿的香味
　　窗外开满洁白的槐花
　　小院多么可爱，石凳上有一个布娃娃

　　显形水，显形水，我看到了夏天的繁星
　　这温暖给我的记忆
　　香烟片在地上刮个不停

　　自然

　　一棵苹果树的芬芳
　　雪停后飞鸟的影子
　　宁静的中午翻开一个人的诗
　　凝重时照一下镜子

　　还有些自然是
　　当我们写下磁铁一样的诗行
　　一下子触到世界痛苦的伤口

　　雪停后

　　雪停后，空气湿润
　　树林的颜色很深
　　自由的鸟儿在林尖飞翔
　　鸟语声声传来，它们

　　小小的羽毛抵御巨大寒冷
　　雪停后，下午四点
　　我的咳嗽被这样的奇迹停止

　　雪从早上飘进意识的骨髓
　　并在紧张的早餐里纷纷扬扬
　　现在已消失的无影无踪
　　惟有大自然清新流动

　　树林无所畏惧
　　它们内在的气质透出芳香

　　简单想法

　　我一生的想法是这样：宽容，高尚，沉思
　　海洋一样，天空一样，每一朵花线性开放

　　交朋友，首先对别人好，人性的美用诗点亮
　　我现在的目光是梦中的，孤独的

　　我是贫穷的，我的富有在于，那将暗下来的天空
　　鸟儿回归，树林涌动

　　往事

　　一

　　我们在拖拉机上看见星星和月亮很大很亮
　　那山间流水在时间的低谷里触动寂静之琴

　　二

　　我们划船去江心岛
　　在雨季之前经过急流区摇摇晃晃
　　我们不是哥伦布，到达
　　江心岛，许多连队已到达
　　江心岛有我们一亩地
　　咖啡色的水域边，鸟儿纷纷扬扬

　　三

　　一锅白开水放点盐和葱花
　　二十世纪西南边陲，玻璃汤映亮时代的忧伤

　　四

　　远离城市，这么多孩子，乘列车呼啸而来
　　开荒，伐木，信件雪花般飘来
　　父母在万水千山之外，读我们艰难的历史

　　天暗下来，浅灰的而树林是深色的

　　光，开出花朵，悬浮在天空
　　生命以外的空间，未知领域的灵动

　　接受诗歌中天真的影子，祈祷
　　悄悄打开父母年轻的照片，一声声叹息

　　翻过我的诗歌，将内心
　　轻轻抬起，长发飘动，最后一丝光

　　我的目光一动不动，它们噙着泪水

　　暮色,留不住，光
　　按照规律运行，到另一方，你不能后悔

　　慢慢合上夏天的诗歌

　　溪水流动
　　我们看到了大山的内心
　　在它的水里照镜，它看到
　　我们的心情

　　但我们要攀登很长的山路
　　脚有些扭伤，心脏变得沉重
　　什么话都不説，而诗歌会泄露
　　我们的心情，就这样
　　听着溪水的声音
　　一些细微停留在漂流的叶子上
　　慢慢流过秋天，慢慢流过秋天

　　提前看到了森林，许多穿风衣的人
　　让我们慢慢合上夏天的诗歌

　　梦境

　　我听见妈妈在我的痛苦里呼唤我
　　我看见那些魂灵在黑暗的林子里复活
　　我看见爱人在森林里和我一起奔跑

　　森林里响彻着大提琴的悲伤
　　而我站在很遥远的地方，或者很近的地方

　　卖酒酿的中午

　　卖酒酿的中午我很孤独
　　窗外飘过酒酿的叫卖飘过
　　母亲的遗像没有人再会为我
　　买一碗
　　甜甜的酒酿在流泪

　　那只闪亮的银勺
　　搁在暗淡的中午渐渐响起
　　母亲温柔的声音
　　照亮远山我远航的归帆
　　在卖酒酿的中午归来
　　银勺就回到酒酿上
　　小屋就叮叮响起来
　　初夏的风就响起来

　　卖酒酿的中午我很孤独
　　窗外的酒酿已开出洁白的槐花
　　没有人知道那只买酒酿的碗
　　空空

　　收麦的夜晚

　　收麦的夜晚
　　一种鸟鸣叫着
　　越过初夏迷人片断
　　从月亮
　　传来麦子优美的合唱
　　拉近我们穿红拖鞋的房子
　　我们感激的目光
　　照亮鸟声
　　在没有树枝的树枝上
　　流泪
　　把耳朵贴近湖畔
　　麦场闪烁的花朵
　　就贴近枕边

　　均匀的呼吸
　　从百叶窗滤出
　　麦子的芬芳
　　贴近
　　天堂的窗口

　　西双版纳之夜

　　银幕，草地，傣族少女，她们美丽
　　紧身上衣袖口镶满花边
　　我们军装已洗得发白，却显得淡雅
　　坐在草地上，远处是竹楼和连绵起伏的山峦

　　电影开始了,它集中了我们疲倦的目光
　　就像它本身的光芒但它的背景却借给了我一生
　　一个月亮的升起
　　辽阔，宁静，神秘，触动内心从未触动的琴弦

　　风吹来母亲的思念西双版纳原始的美穿越
　　幽暗痛苦的年代让我学会
　　在澜沧江游泳，用竹子造房子在
　　世界的读书声里我们像凤鸟一样在大山里飞翔

　　莘庄

　　我要乘二号线再换一号线，才能到达莘庄
　　我乘二号线时靠在玻璃门上，一张忧郁的脸

　　是从对面看到的，湿漉漉花瓣里开出的
　　在换乘一号线时，莘庄别墅里亲人已出来呼唤我

　　我看见门口，翠绿的香樟树和暂不能开的腊梅
　　晃动我的扶手，它们看见我低头沉思的样子

　　知道我背包里的东西全和诗歌有关
　　知道我这一生只爱一个人，月亮会在雨中出现

　　走出地铁好像走出人生的一段空白，涌过来一片蓝
　　莘庄啊我不想坐同仁花园的班车，我想飞

　　闪亮

　　去看房子，雪刚停
　　上楼之前，一只棕色狗向我们奔跑过来
　　像遇到了亲人，眼睛很黑很亮

　　我们和她打了声招呼，就去忙了,下来时
　　她又奔跑过来，我们跟她去
　　铺满棉絮的小窝

　　楼底的凹处，四只小狗
　　拥着母亲静静的，天气寒冷小窝温暖
　　比起她的孩子显得清瘦

　　她蹲在雪里，望着我们
　　我忘不了她的眼睛，在众多眼睛之上，闪亮

　　一只鸟把鸟巢筑在阳台的花盆中间

　　它是一个艺术家！
　　先衔来一些干草，再编织出图案

　　第一只小鸟孵出，第二只，第三只---
　　现在当我看到，和北京的鸟巢一模一样
　　四只黑色的小鸟羽毛涌动

　　它应该把鸟巢筑在树枝上的
　　它却选择了人类的窗口
　　这是个大胆的尝试：与人类美好的沟通

　　两代人

　　小时候母亲説我们就要搬家，我感觉小院
　　突然暗下来

　　我有许多同学在这里玩得很好，像森林里
　　开出的小花每天都在点头致意

　　我们没有注意大人们的微妙，只是关心
　　香烟片啪-啪-啪地响起来

　　纷乱的词语

　　深色的树林，灵魂的深呼吸
　　等待戈多，等到繁花满枝，树叶枯黄
　　简洁就是力量，唯美让水波消隐

　　两个春天不会一个结果
　　明亮的季节，把散乱的花束和谐的摆好
　　地铁匆忙，鸟儿一掠而过

　　最分散的时候也是最集中的时候
　　灵魂在树林里散步，美丽的真实
　　忧伤,轻音乐凤凰花在舞蹈

　　邮递员送来雪花般的信件
　　海鸥不用护照，月亮没有国籍
　　风和沙漠，我们有能力飞越内心苍茫

　　给大哥打电话

　　大哥已出院，声音很有力
　　那次去医院，他发烧，吊针静静滴着
　　时间的海，他年迈的船迎着风浪
　　一生都在捕鱼，一些鱼没在戏剧的海上跳起来

　　他说，死神已不再瞄准他，茉莉开得很香
　　他又开始写作
　　他说现在有一阵凉爽的风吹来，很惬意
　　我心情好起来，天空很亮，树林很绿

　　迷宫

　　无边无际的星空，传来几声鸟鸣
　　流星从我头上划过，燃烧，依稀看见：
　　简单的小屋，花瓶里插着一枝玫瑰
　　屋外是辽阔无边的田野，我听到了蛙鸣，夜间最寂寞的灵魂
　　时代的困惑应和它们神秘的交谈，我们被安排在复杂的运动中
　　但最后悄无声息地飞走,像所有迷宫一样

　　玫瑰

　　我们相爱的时候，有些风景
　　影响我们
　　一会儿背着画架流浪
　　一会儿在星光下
　　写若明若暗的诗行

　　人的固执就像铁树
　　千年的铁树才能开花
　　相爱，却疏忽了内心的感觉
　　分开了，才开始流泪

　　内心的灯没有点亮
　　爱情多么悲伤，青春多么荒凉

　　我要用油画刀刮去那些错误
　　让我的爱，沿断断续续的小路
　　回到他的身边

　　我要在最后，将最初的美丽
　　呈现，如夕阳里一蓬燃烧的
　　玫瑰

　　方向

　　我不知道你是谁，但必须心里要有，像一棵树每年花开花落
　　这样我们的灵魂就能听到溪水的音乐，幽暗的树林月亮升起
　　自然流动，轻松自由，像阳光和空气的融合
　　每一天，历史，慢慢汇成河流

　　随想

　　蓝色红色黄色，最后是灰色
　　平静微笑惊愕，最后是沉默

　　所有人都挨过痛苦的刀
　　所有树林都被风霜的子弹击穿

　　听见了吗，枪声就在天空的背后
　　矿难，矿难，大地用破碎的心掩埋

　　冬夜，一个女孩奔跑着哭打手机
　　全世界的手机都在断电的当当声中：丧钟为谁而鸣

　　地球变暖夏天下雪，雪在血液里捣鬼
　　科学家宣告：冬天我们已是青蛙

　　一个渐渐加温的瓶中，青蛙温文尔雅的坐着

　　贫穷的孩子幻想拥有一双白球鞋
　　富有的孩子幻想拥有一架飞机

　　第一次世界大战怎么打我不知道
　　第二次世界大战怎么打我不知道

　　第三次我不知道
　　第四次我知道，就是用原始森林的棍棒

　　窗前的时间很长

　　灰白天空好像要下雪
　　有人敲门，打扫卫生的问要不要洗衣服
　　不用了，安静多么昂贵：
　　空调，厨房，明亮的长窗
　　比起买房子，提前进入象征的梦想
　　租房子，插入中介麻烦之花

　　一个人听除夕爆竹
　　覆盖眼前的高楼
　　只有四天，谁没有两千元
　　只是各人的境遇想法不同
　　这是疗伤的四天
　　我拖着箱子划过雨夹雪的夜晚

　　他的忧伤让暗夜放出蓝色光芒

　　在暮色里等待孩子，等待一颗星星出现
　　天气微凉，紧握一件外套，在宁静的弄堂张望

　　地铁在心里越来越快地奔驰，我的孩子
　　就要来到，身后一所大学紧跟着他坚定的步伐

　　远离城市的电话听到他的哭声，永远难忘
　　发誓一辈子爱他，我个人的痛苦又算得了什么

　　在余生的微光里等待他，在最后的诗歌里等待他
　　等待他向我走来，他的忧伤，让暗夜放出蓝色光芒

　　树林暗下去又亮起来

　　悬铃木把天空撑得很高，光
　　把大哥的轮椅拉近，蝴蝶在草地上飞来飞去

　　他的静默穿过红楼
　　年轻的影子在戏剧里颤动

　　那年夏天熊佛西结婚，他写了一首诗
　　后来命运就和戏剧的金马车奔驰起来

　　他的第一部作品叫化验室的火
　　真的很火，他在戏剧结构里飞过暴风雨

　　父亲去世时大哥二十三我三岁，他把薪水交给母亲
　　直到四十结婚

　　他是晚上八九点钟的月亮，五月在他的双眼里
　　草长莺飞，蝴蝶飞来飞去

　　忧伤的冬夜

　　幻影一样辽阔，孤独，寻找自我
　　而时间的森林拉开距离
　　海滨和别墅，人物的出现
　　不经意的动作，话语

　　就像幕墙上挂着带鞘的刀
　　最后一幕，多么凝重，出鞘的刀
　　皮兰德娄，这个伟大的剧作家
　　把人生和戏剧的舞台解剖
　　多么深刻！思想的潜台词
　　在冬夜的树枝上颤动

　　楼房，海，帆船，痛苦
　　以及无法逃避的考验
　　一起呼啸着照亮今夜，告诉我们
　　无法找到自我，多么孤独
　　而那些真实的稍纵即逝
　　自我就在其中

　　日出日落，大鸟飞过

　　监护仪在床边颤动
　　他的心跳，日出日落，大鸟飞过

　　我们循环放他喜欢的歌:雪绒花
　　他说:身体是躯壳精神是根本

　　他说去花园看看
　　那里有草地和树林

　　延安西路

　　我们兄妹几个，去
　　延安西路看望大哥
　　先看一下那个开满花朵的阳台
　　再摁响大门铃

　　大哥在二楼躬身，等我们
　　碧绿的茶水倒出清翠
　　他用幽默的话解决问题
　　而过道里的风吹我们头发

　　就像父亲
　　看清我三岁未能看清的
　　父亲的脸
　　一个很高的人经常搀我的手

　　来不及听，阳光已越过了花朵
　　回去的夜色依然听见
　　大哥的声音
　　那些零碎记忆通过大哥的病房

　　我希望人能假死一回
　　给心底善良未准备好的人一次机会
　　让落下去的月亮再次升起在
　　最后的夜色里

　　端午节

　　他依然活着
　　光在阳台上涌动
　　百合花在延安西路上奔跑

　　写鲁迅，响起霜天晓角
　　评契科夫，简洁如雪
　　而吝啬鬼打儿子从舞台一直打到
　　剧场里我们童年的座位旁

　　这一切在遗像的镜框里不断凹陷
　　但在自己的生日——端午节
　　大哥以戏剧的方式复活

　　我们握了握手

　　在上海,小慧在一个站牌下等待
　　我们分别三十六年了

　　我们是小时候最好的朋友：
　　月亮升起时一起去戏剧学院
　　经常和门卫纠缠——就一张票
　　看了威尼斯商人
　　和钦差大臣等经典戏剧

　　我们用零花钱买小画书
　　把它们摊放在大院的椅子上
　　阳光从未如此美好
　　葱葱成长却从未意识到成长的童年

　　在上山下乡的年代
　　小慧去了思茅
　　而我在西双版纳的原始森林里
　　听到了最原始的歌谣
　　静谧的夜只有静谧的月亮

　　人生就像米沃什诗中的那棵树
　　开花和结果完全是两种心境

　　我们重逢，孩子气的脸庞已消失
　　连同大院的那幅油画
　　岁月究竟将什么还给了我们
　　在初冬的阳光下
　　我们握了握手，再握了握手